這裡是美國加州優勝美地(Yosemite),美熹德河(Merced River)北側的酋長岩草原(El Capitan Meadow)。秋末近冬的日落來得特別早,才下午四點半,酋長岩(El Capitan)頂端的花崗岩映射著金黃色的夕陽,看起來溫暖極了,但其實氣溫是冷冽的攝氏五度。白羊與蛾並肩站在草原上,望著酋長岩的方向,就跟《Free Solo 赤手登峰》裡的主角一樣。
「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有人類會想要自己一個人兩手空空地繩子也不帶就爬上去。」白羊仰望著眼前914公尺高的酋長岩。
『我想,就跟古人看到月亮,應該也不會想過:有一天居然有人會站在月球表面一樣。』蛾一樣抬頭望著,邊回答道。
「我看新聞有提到,Alex Honnold在2017年徒手無確保完登酋長岩,那成就就如同攀登界的登陸月球一樣。」
『那我們現在所站著的這塊草原,應該就是攀登界發射火箭的基地休士頓了。』
才是半天前,白羊與蛾兩人開車剛抵達優勝美地。車駛過國家公園收費檢查口不久,蜿蜒的單向雙車道在針葉林間蜿蜒。忽然一個轉彎,偌大的酋長岩毫無預警地在路中間突破樹林植被屏障,拔地而起,聳立佔據整個視野。
「哇靠,就跟一堵牆一樣嘛。」白羊得壓低頭仰望,才能從擋風玻璃的上緣看到酋長岩的頂端。
『真的很驚人,簡直就是站在門口歡迎你來到優勝美地的巨人一樣。』蛾邊開著車也邊壓著頭仰望著,『就好像從信義區吳興街的巷子轉個彎到大馬路上,忽然看到兩倍高的101大樓忽然立在路中間一樣。』
「難怪剛剛前面一排車子紛紛慢下速度,如果是第一次來,肯定每個人都會被震懾的。」羊猶豫張望著要不要找個路邊停車好好欣賞一番。
『我們去Tunnel Point好好瞻仰吧,優勝美地的第一芭樂觀景點。』
「好棒的角度,整條河谷一覽無遺。」白羊讚嘆,邊看著導覽地圖上的各知名點細數著,「酋長岩、半圓丘、新娘瀑布、三兄弟、教堂岩,大家排隊排得真好,長幼有序。不過還是酋長岩最醒目。」
『其實應該很多人早就都看過酋長岩,只是或許不知道那叫做酋長岩。』
「在哪?」白羊覺得這頂多只有在國家地理頻道或是Discovery會出現。
『蘋果MAC電腦的桌面,從2016到2019年的10.11版都是這張照片,優勝美地河谷的日落時分。而且那版作業系統的代號就是”OS X El Capitan”。』蛾話鋒帶著點geek味道。
「Windows XP桌面的藍天草地照片聽說後來成了葡萄園,景觀已經不復當年了。但優勝美地這個角度這個景倒是都沒什麼變化呢。」白羊聽說過XP桌片的綠地就在離舊金山不遠的鄉間小路上,「不過沒想到攝影師拍MAC桌面的地方就在一個車來車往像合歡山小風口這麼芭樂的地方啊,還以為是什麼秘境之類的呢。」
『蘋果電腦很愛優勝美地,2013年蘋果把作業系統代號從貓科動物改成用加州地名當代稱之後,OS X El Capitan的前一版叫做”OS X Yosemite”、後兩版叫做”macOS Sierra”、”macOS High Sierra”,Sierra是在優勝美地國家公園裡的知名山脈』,蛾細數著,『而且,1991年賈伯斯舉行婚禮的飯店,正是在優勝美地河谷裡的Majestic Yosemite Hotel (Ahwahnee),至今還是風景區裡最高級的飯店。』
「離矽谷只花三小時車程就有一個這種世界級的國家公園,難怪他們這麼愛來優勝美地。」白羊有點嫉妒地說,「竹科阿宅開車三小時的話,大概就只能去司馬庫斯了。」
『那台積電的製程可以來叫個「TSMC鎮西堡神木5nm」這樣。』蛾自己講完都覺得很弱。
「但,很漂亮是一回事,冒著生命危險不帶任何安全確保裝置就徒手爬上去,又是另外一回事吧?」白羊覺得剛剛的對話geek味太重,還是想聊聊電影。
『凡是看得到的山,就會有人想爬,100年前挑戰聖母峰喪命的George Mallory被問為何要爬聖母峰的那句名言「因為它在那裡」就是最好的回答。當有人爬過之後,就會有其他人想成為爬最快的那個、有人想當第一個不帶確保器具的那個。』蛾接著說,『很剛好地,酋長岩爬最快的、以及第一個無確保完登的,都是同一個人Alex Honnold呢。』
「根本應該在酋長岩上面幫他立個銅像了。」白羊說,「那一般地球人正常爬的話大概要多久啊?」
『正常的業餘攀登者約3~4天,通常會帶過夜裝備吊在岩壁上或小平台上睡。』蛾邊說明著若是攀登旺季,總可以看到岩壁上有人正在攀登的小黑點,『1958年酋長岩首登花了18個月準備,爬了整整45天。1975年時間已經大幅縮短到17小時,而Alex Honnold在2012年創下2小時23分46秒的最速紀錄,保持了五年後被別人破掉縮短了4分鐘,Honnold在2018年再度要回紀錄,1小時58分7秒,低於兩小時的可怕成績。』
「兩座101登高大概800公尺,兩小時走樓梯我都嫌累了。」白羊嘟噥說。
『但速攀仍然是建立在有安全確保下的速度衝刺,跟徒手無確保攀登——他們稱之為”free solo”的攀登方式又有很大的區別。你可以嘗試無數次速攀,失敗了,下次準備好再來。但徒手攀登失敗了,就沒有下一次了。』
「的確,而且成功登陸月球後都還有人前仆後繼地去,徒手爬酋長岩至少短期內應該很少有人會敢挑戰了吧?」
『不同的路線或許還有可能,各路線有不同的難度,不同路線的首登也意味不同的成就。』蛾說,『Honnold爬的是西南側一條叫”Freerider 搭便車”的路線,最高難度5.13a,在酋長岩各條路線裡算普通偏易。最難的有條”Dawn Wall Free 黎明牆”,路線難度達到5.14c。』
「不好意思,你可以講中文嗎,什麼5.13又abc的?」白羊忍不住吐槽。
『那是攀岩的難度,數字或字母越大就越難,一般沒經驗的普通人去運動中心玩玩,天分比較好的話大約可以爬到5.8的難度,要到5.10就需要規律且有經驗的練習,聽說台灣的攀登者要能爬到5.13以上差不多需要3~5年,5.14以上大概要十年以上,據說台灣能爬到5.14c的不超過一隻手能數完。而人類攀登過最難的級別則是在5.15d。』
「所以Honnold爬的路線算是簡單囉?」白羊問,雖說他覺得爬上這堵牆本身就不該用簡單兩個字來形容。
『只能說在酋長岩的各條路線算相對簡單一些些——但別忘了他是無確保攀登,而且還是在幾百公尺高的地方free solo,不是像運動中心三五層樓摔下來下面還有軟墊。』蛾解釋道,『況且,就算是只有5.8的初學者難度,當你沒有確保、不能冒0.01%的險去做有風險動作的時候,那難度就不是初學者程度可以解釋的。畢竟在900公尺高的光滑岩壁上,管你是5.8或是5.13,沒綁繩子掉下來一樣都是掰掰。』
離開Tunnel Point,來到酋長岩草原上,酋長岩聳立眼前,距離岩壁只有一英里左右。這裡是近眺酋長岩最好的地方、有著最寬廣的視角與無遮蔽的視野。
『《Free Solo》這部紀錄片,國家地理頻道拍攝Honnald攀登過程的團隊,就是在這片草原上對著岩壁、細究著他每一段的路線,然後思索著如何拍攝、從何拍攝。』蛾回憶著電影裡花了許多篇幅討論拍攝團隊如何不對Honnald的攀登造成干擾。『我想Honnald自己應該也在這片草原上仰望了酋長岩幾千次,直到岩石的每一段紋理皺褶都刻印在腦海裡吧。能跟他用一樣的角度仰望巨人,真感人。』
「我想去看看是從哪裡開始爬的,去摸摸酋長岩本人。可以去得了吧?」白羊問。
『可以啊,正有此意,我還怕你懶惰嫌麻煩呢。』蛾拿出地圖,『Honnald是從西南麓的路線上去的,從馬路邊走步道過去,大約500公尺而已。』
「也不是多熱門的路線嘛,倒木跟大石塊挺多的。」白羊小心翼翼地踩著大石塊。
『這條不是優勝美地的熱門步道,大家總喜歡遠遠瞻望著酋長岩,會真的想走近甚至攀爬的,大概千分之一都不到。』蛾說,『就像正常遊客拍艾菲爾鐵塔也都是從戰神廣場或Trocadéro花園遠遠看,不會跑去拍它胯下一樣。』
「酋長岩是艾菲爾鐵塔的三倍高,我們可能連胯下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膝蓋骨了。」
傍晚時分,天空飄起瑞雪,短短不到半小時,地上就結出一層薄薄的雪白糖霜。
『這個步道叉路口是路幅較寬、視野稍微寬廣的地方,電影裡他們走過這段路時,很容易就可以辨認出來。』蛾拿出手機放著一閃即逝的電影片段,『你看他們稍微抬頭了一下,這裡大概也就是最後能再悠哉仰望酋長岩的地方了。等等再見,就得動真格開始爬了。』
「看他們背個小背包雙手插口袋走,好像要去爬象山一樣咧,見鬼。」
「終於到了,也還好,就15分鐘而已嘛。」比白羊預想地輕鬆,要不是下雪,會更容易一些。
『對那些攀岩的人來說,這大概才從門口走到玄關而已。Honnald大概走過幾百次,路上有哪棵樹都認識了。』
蛾與白羊站在略有斜度的碎石緩坡上,眼前不到五公尺就是酋長岩岩壁,兩人不約而同地把頭仰到最極限,就像電影裡Honnald與朋友那樣相同的姿勢,這裡的植被稍疏,可以望見天空,但卻望不見酋長岩的頂稍。
「好冰,好滑。」白羊緩緩摸著下雪天有點溽濕的岩壁,試著把腿抬起來踩在看起來或許可以踩的地方,「靠,不可能啊,不要說九百公尺,這連第一步第一公尺要怎樣上去都不知道。」
『算了吧,這第一步的界線就是神人與凡人的分野了,我寧可退後一步,瞻仰就好。』蛾說,『其實我覺得很感動,從紀錄片上我們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影像,無論廣角或望遠近攝各種角度都有;我們也能聽見聲音,風吹或是肅殺靜謐都清晰。但唯獨無法感到那真正的溫度,而現在,我們真的站在這裡,感覺到風吹過岩壁的溫度、觸摸到那冰冷岩壁的溫度,彷彿穿越過了紀錄片螢幕的藩籬般似的。直到這一刻,我才真的感受到那偉大的free solo創舉真實存在。』
「如果酋長岩草原是休士頓,那這裡大概就是火箭發射的平台本人了吧。」白羊說。
『都還能夠聽見半公里外馬路上的車聲呢,真是個平易近人不離塵世的火箭發射平台。』
『我覺得看這部紀錄片,對於這個創舉的理解不能只放在「好可怕為什麼他這麼瘋狂不怕摔死」這種層面上,而是應該感激他冒著生命危險去幫全人類證明了:這件事,人類做得到。』蛾開車在離開優勝美地的140號公路上。
「看完電影,我也覺得他為了個人理想、抑或是衝擊人類的極限,而能拋下親情甚至愛情,真的很不可思議。」從酋長岩離開後,白羊補完了整部電影,「我覺得那比徒手爬上岩壁還讓人覺得掙扎。」
『酋長岩對我的意義就是如此,令人感動的除了壯麗的景色,同時還有你會想到那些偉大的先鋒在這塊岩壁上帶領人類達成的成就。他們讓我們知道,只要你有跟他一樣的天份與努力,外加決心,這件事是可以辦到的——他已經成功做給我們看了』,蛾說,『就像第一個人成功爬了聖母峰,那第二、第三、第一百、第一萬個人就知道走怎麼樣的路線有機會複製成功;就像終於有第一個人把馬拉松跑進2小時內,那接下來的第二、第三個人就知道用怎樣的配速策略有機會衝擊極限,然後不再害怕那樣去嘗試。』
蛾接著說,『縱然我們無法自己親身去冒險,但也要鼓勵並且祝福那些勇敢的人去冒險,一旦他們把不管成功也好、失敗也好的經驗帶回來,就有越多的人能在那些已知的經驗上再多往前踏一步。一步一步,把人類黑暗中的未知,變成探索過的已知。』
「我已經分不清你這是健行心得還是影評了。」羊說。
『人生的評論吧,心靈雞湯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