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約翰‧繆爾(John Muir)的著作,野外的清新撲鼻而來。這位隱居在優勝美地的環境保護人士曾以雙足踏遍美國東西,親身走入人跡罕至的荒野,以此為樂。對於生長在都市的讀者(如我),光是沿著他筆下的描述漫步,就已不知不覺進入了全新的世界。
我只是出門散步,最後卻決定待到日落。[1]
過去這一年,我接觸到的自然書寫或多或少都提到了這位19世紀的著名先驅:里察鮑爾斯(Richard Powers)在得獎的小說《樹冠上》中,選了繆爾當成主要角色的精神指導;羅伯特摩爾(Robert Moor)在《路:行跡的探索》中,引用繆爾在優勝美地生動有趣的牧羊經歷;而《博物學家的自然創世紀》更描述年輕的繆爾如何為前一世代的大師洪堡德(Alexander von Humboldt)所啟發,走上自己的天命之旅。這趟奇妙旅程遙遙引出了《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中那條美麗的「太平洋屋脊步道」。《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作者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n)保護自然聲響的志向也同樣深受繆爾啟發。
不只如此,連我喜愛的英國自然書寫大師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也為繆爾《我的山間初夏》寫下一篇精采的導讀。事已至此,在命運推動下,我進去了《墨西哥灣千里徒步行》與《我的山間初夏》這兩本書的敘述中。
因為我發現,出走其實就是回歸。[2]
著名的「墨西哥灣千里徒步行」發生在1867年,29歲的繆爾從印第安納波利斯出發,在肯塔基州境附近開始徒步行走,花了接近兩個月的時間隻身走到南端的佛羅里達,再從佛羅里達搭船到古巴,在錯失前往南美洲探險的機會後,他才從古巴返回紐約,並轉乘船隻經巴拿馬運河抵達加州。
我嘗在google map上以現代路網勾勒出這趟旅程的輪廓,我只能吃驚地盯著那條路線,光是步行的直線距離就已經超過1000公里。更不用說當年南北戰爭剛落幕,這條行程剛經過戰火摧殘,十分危險。但就算多次遇見盜匪危及身財,但這趟冒險的成果仍然非常豐碩。
如同繆爾自己的另一句名言:「進入宇宙最清晰的方式是穿過森林荒野」,無論是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一路上經過的一切都悄悄對他透漏著宇宙的秘密。他所看到的世界遼闊且真實,香蕉宏偉高貴,玉蘭是萬民景仰的王子,浪頭般雪白的蒼鷺會以穩重的翅膀搧去濕熱的空氣。
在細緻觀察與豐沛情感的醞釀之下,繆爾嘗試著以一種超越人類本位的視角理解自然環境。對他而言,自然界的奧妙並不是因其提供了多少資源,光是觀察物種如何生存、如何運用環境就已經讓人嘖嘖稱奇。比如他在佛羅里達遇到的鱷魚:
許多善良的人認為鱷魚是惡魔的產物,因為牠們吃所有的東西,又長得難看。但是毫無疑問,這些生物很快樂,而且把造物主指派給牠們的地方住滿了。在我們看來,牠們兇猛又殘酷,但在上帝眼中牠們一樣是美的。牠們也是上帝的子民,因為祂聽著牠們的嚎叫,祂溫柔地照顧牠們,也提供牠們每天的食物。
我不是個基督徒,不太確定上帝如何溫柔地照顧動物,但從這段文字裡,幾乎所有讀者都可以感受到繆爾那顆溫暖的心。
大自然精挑細選的寶藏如此奢華[3]
《我的山間初夏》的時間點發生在前述旅程的一年多後(1869),卻直到1911才被晚年的繆爾整理出版。那年夏天,他與牧羊人一道領著羊群前往著名的優勝美地山谷。比起墨西哥灣之旅的驚險,優勝美地之行顯得從容不迫,繆爾有更多時間觀察身旁一切,不管在寫哪種生物,他的文字總能充斥讀者感官,在視、聽、觸、嗅覺的交互作用之下,他描繪的對象與景色往往躍然紙上:
樹蔭濃密的河段飄揚多重旋律,壯觀的流水與急流快活往前奔,撫摸著垂入水中的莎草葉、樹叢與長了苔蘚的石頭,在水潭中打轉,從長了花朵的小島兩邊流去,飛濺出灰色與白色水花,在散發歡喜之餘又發出深沉的莊嚴底音,令人想起大海─勇敢的小鳥在一旁飛翔,於跳著華爾滋的輕盈水花中唱著如人的甜美歌聲,宛如受庇佑的傳福音者訴說著上帝之愛。
類似的片段在書中不勝枚舉,結合生動的情景與信仰熱忱,他創造出的自然書寫極具感染力,或許在名聲不如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但影響卻不遑多讓。難怪在前述的一連串書籍中,每次繆爾現身都予人強烈的存在感。1903年,連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Jr.)總統也來到優勝美地與繆爾共度三天露營時光,總統最終決定出手讓優勝美地正式轉型為聯邦政府所有的國家公園,為維護愈顯珍貴的荒野立下重要的典範。
我告別了機械發明,決心用我的餘生來研究上帝的發明。[4]
1914年繆爾過世,至今只稍逾百年。若他能再次環顧今日世界上的荒野,恐怕會大失所望,優勝美地雖仍然受到細心的保護,但也難逃全球暖化、野火等威脅。若人類持續罔視我們自己對大自然的負面影響,再過百年時光,不知地球將何去何從?
在科幻大師埃西莫夫(Asimov)的《鋼穴》中,科技高度發展的人類最終決定將自己與大自然完全隔絕開來,生活在純人工打造的「鋼穴」裡。這可能是我們的未來嗎?我想繆爾大概會對這樣的未來生活斥之以鼻。
[1] 原文為 “I only went out for a walk, and finally concluded to stay out till sundown, for going out, I found, was really going in.” 中文翻譯轉引自《博物學家的自然創世紀》。
[3] 原文為“So extraordinary is Nature with her choicest treasures.”出自《我的山間初夏》。本文轉引自Sierra Club官網
[4] 原文為”I bade adieu to mechanical inventions, determined to devote the rest of my life to the study of the inventions of 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