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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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召南.草蟲〉

盛夏時節,萬物躁動,朗氣伏漫的夜,風撩燒過的野草都是熱的,那是雨氣聚積八分滿的黏膩潮濕,未臻滿水,天尚不及布雨,但蟄生於樹叢亂草間的蟲獸野物早已蠢動不安,紛紛爬探到地面來,蚯蚓、白蟻、飛蛾、蜈蚣、蝸牛,還有蚱蜢,或爬或跳或飛,交織盤繞於街燈亮起後的公園四周,追撞趁夜出來活動筋骨、舒散鬱結的男女老少,但多數人只是任其穿行而過,或嫌惡地揮手擺身,深怕沾染衣上,無論是細長帶刺的觸角或多毛黏粉的絨翅,蟲豸一類謂之孽,是孽則躲避如災,倘若連一眼都迴避觀照,那麼暗角的攀爬或燈下的縈迴,皆與人間無涉,徒留一地的斷翅節肢,風一吹就散了。

然而,萬物必然相互依存,微小的生命亦繫縛於渴愛的一念。宇宙中熠熠閃馳的無明幽微從來都在,未曾隱埋卻不被注視,總有這樣的一瞬間,彷彿誰在看著你,但每次你轉頭望去,卻只見樹影婆娑,「誰在那裡?」你想應該是錯覺吧?似有若無,你貪看又害怕過於長久的凝視,或者,那並非純然的空無,隱隱約約的湧動使蟄伏的世界得以甦醒,水氣引來漫漶,蓄囤迴旋不止的蟲語,長夜當歌,長夜當舞,雨前靜謐的擾動。

在斜灑的亮霧裡,你必然不曾想過,此刻,我竟然真的就在你的面前。

*

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那一刻,你確實成為我此生無法寬宥的掛念。

我看見你在橙紅光暈中,依舊是那曾令我心動的表情,最初的相視——粉色格紋連身衣裙,裙角濕了一大片,但你渾然不覺,為了拍一隻戲水的鴿子竟全神貫注,連衣帶包都斜傾入池中,怎麼有這麼天兵的女孩,滑稽極了。我想叫住你,卻嚇跑了鴿子,這時你才發現自己拖盛著一池的水,回給我一個急欲從糗亂中回穩的假從容,女孩故作堅強的偽裝,淺淺一笑,開啟了往後十年愛恨交錯的叨絮與沉默。

那應是一切還未毀壞腐朽的時光,僅管後來的不堪是我一手造就,但我全然不知,原來某個珍惜的瞬間果真能完美收藏不會逝去。於是,我怔怔地向你走去,隨著橙光,落入了莽荒燥熱的雜叢。

大概是姿態太低的緣故,如果能跳得高一點,也許能觸接到涼爽的氣流,但我躲蹲的泥地蒸氣騰騰,碎石砂土橫亙,每顆都像是從火山口裡撈出的熔岩,苦得我得不斷躍動,躍動,躍動,除了反覆的躍動我還能做什麼呢?我可能什麼都做不了,依附於鮮脆細長的軀殼之中,只能不斷地覓食與逃亡,遺忘思考,遺忘思念,就這樣跳跳停停折騰一夜,實在煎熬難捱,也許真的不該來的,在我選擇之前,如果我決定先原諒自己。

你會理解嗎?這終究是一樁徒勞的交易,你可能不會原諒我,也無從知道我的存在,這一切對你並沒有意義,生命最後的自作多情,不過是假想的悲壯,我留在時間裡僅存的清醒大概只能用來自嘲,太晚了,遲到的愧疚是可笑的,你一定這麼想,難道,我還能讓你再傷心一次?

第一日,我的悔疚興高采烈,不住地奔跳。
第二日,我依舊懷著雀興,但已學會低調擬態,哪怕逐漸弄糊了複眼的視線。
第三日,我花更多的時間啃食草葉,振翅磨脈,鼓動得哩哩尬響,逐漸習慣扁平的飛行。

你沒有來,你不曾想起我,你可能早不記得水池畔,我曾陪你曬了一下午的松果。當你隨性地將把裡的皮夾、書、筆記本、鑰匙圈和一個棕色布包倒出,一件一件鋪展晾曬時,我立刻衝到對街的超商買來一疊面紙和毛巾,回到池邊,看見你小心翼翼地從布包裡掏出大大小小胖瘦不一的植物種子、花瓣和葉片,其中光是松果就有六顆,你遞給我一顆,笑得像個孩子:「你看,松果遇水會變身喔,它的鱗片要闔上了。」

你說話的時候,我的世界打開了,突然養起了足夠的耐心和好奇,想知道你是誰,想讓你記住我的樣子。於是,聽你說了整整三小時的花語與種子的漫長旅程,在翅果的盤旋與飛鳥的夾藏遺落之後,種子落地,我們的旅程也萌芽了。

但我此時想起來有什麼用?後來的我弄了一身髒汙回來,不可理喻,無法碰觸,你也只能把心的毬果一片一片關上,離我遠去。

我無能猜測轉身之後,你花了多久時間才晾乾自己;因此我也無權期待你聽聞我的消息後,能否賜給我一個憐憫的釋懷?輾轉跳躍,窩藏在時晴時雨的公園,在被雀鳥啄食之前,我只能繼續等你。

已經第六天了,不敢相信我竟浪費了六個日夜成為一介草蟲(如果時間於我還有任何意義的話,大概只剩算數荒唐,我該成為一隻百分百的蚱蜢,或是為了一句懺悔忍受著思慮的折磨?),你能想像連續140小時的交互蹲跳嗎?若還保有人身,可能早就熱衰竭或引發橫紋肌溶解,看來昆蟲的韌性也不能小看,而困在裡面的我可能也只剩韌性,那正是你以為我所欠缺的。

跳累了,抱臥一柄尖葉,靜止不動,還能喘息便是生命的延長,但我需要這樣的生命嗎?比起歉疚我其實更擅長背叛,只不過這次換命運背叛了我,嘎然而止的終點,我卻義無反顧想等到你。

那夜,我把你的收藏摧撒一地,嘲弄你的無知與天真,說你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傻的,那沒有用!「沒有感情會是永恆的,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沒有你不行吧?」我逃開你,真相是我無比懼怕你的認真,那使我無可迴避地必須直視埋藏於心的怯弱,於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出言傷你,直到你完全崩毀,所有曾許下的諾言結成冰霜。

你恨我嗎?你恨我吧。但我更害怕你連恨都不記得了,那麼我這活該被遺忘的人,又在守候什麼?不,我可能連守候都不配。

就在我所能留戀的最後一刻,終於看見你朝公園走來。你向我走來……

*

黃昏,街燈同時亮起,施灑成列如霧的迷離,公園的長椅旁,一隻蚱蜢突然跳到女人的腳邊,嚇了她一跳,若走急了說不定就踩著牠,但這晚她每一步都溫緩遲重,拖著嘆息。

她蹲了下來,仔細觀察了蚱蜢的樣態,不忘拿出手機近拍,蚱蜢也不急著走,任她以各個角度取景,如同稱職的名模,「原來你會擺pose呀!」她對著蚱蜢說。人蟲對視夠了,她從背包裡翻出隨身筆記本,動作輕柔地引導牠爬到本子上,捧端著,將牠渡到彼岸的草堆中,小聲地叮嚀:

「小心點,不要被人踩到喔。」

離開時,她彷彿聽見了「好」,熟悉的聲音,沒想起的人。

#禾鷺鷥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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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向朋友介紹盧恩符文,重新把過去幾年研究符文的心得和資料抓出來,東摘西錄放進大鍋匯炒,不知道會料理出什麼,到底是巫婆的黑水蟾蜍湯,還是藍仙子的神仙水?又或者,也許只是平凡的奶油玉米湯罷了。只是這樣默默累積也成為數十篇有點微妙的小短文,索性稱之「深夜的盧恩課」,分享給對北歐神話和盧恩符有興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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