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5 我失去了媽媽
平凡無奇的一天
老媽剛出院沒多久,雖然很虛弱、吃得也少,但是作息如常。相信連她自己在內,我們都相信直到下次住院,我們還能享受一段平凡的日子,我們還能繼續陪伴彼此一段日子,就算短暫至少也還有個三五年、兩三年、再不然也有一年吧。
那天媽媽與老伴照常早起,一起吃了早餐。我醒來時將近中午,忘記那天午餐是誰準備的了,也忘記我們在餐桌旁說些什麼了。吃完飯,她坐在我身後,我背對著她坐在客廳滑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嗯嗯啊啊回應。大部分內容都忘了,只記得她說等她休養一段時間,稍微有精神了,全家再一起開車去彰化找我們信任的那位中醫師看看。她幾十年在台大醫院服務,向來排斥中醫,直到生病很後期才終於答應除了西醫,也嘗試看看中醫。出院之後,我勸了好多次,她都不願意再去,不過這天卻主動開口。我頭也沒回,一邊滑手機一邊說:當然好啊,你願意最好。然後我就進房去趕稿,她則是進房午睡。
沒有靈魂的軀殼
到了下午四點多,我趕稿告一段落,走出房間沒看到媽媽。想說她今天午睡好久,於是走進她的房間查看。她靜靜躺在床上,就像睡著了一樣,一隻腳掛在床邊。不知道為什麼,當我一看到她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走了。
淚水開始無止盡地湧出,我用顫抖的聲音呼喚她,但我心裡明白我不會再得到任何回應。事後回想,我接下來的一連串動作,其實只是下意識的轉移行為,讓自己不至於被強大的悲傷與震撼擊倒的無謂行為。我邊哭邊喊她,輕拍她的面頰、掰開她的眼皮、耳朵貼在她的胸口、手指頭伸到她的鼻孔,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我只記得,媽媽變得好輕好輕,溫度還在,形體還在,但是就像一具被完全淘空的空殻……。
我記得,有一次半夜在急診室陪病時,看到媽媽沈沈睡去,我不自覺地將手掌貼在她的肚子上,心想:好神奇啊,我以前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呢。那掌心傳來的溫度、那讓人心安的身體起伏,都在跟我保證:放心,媽媽在、就在你身邊!
雖然想像過很多次、描述過很多次,甚至信心滿滿地跟朋友提過:我已經做好準備了,這一天應該很快就來了。但是直到那一天,我才真正瞭解,永遠失去媽媽到底是什麼感覺,那是世界末日的感覺,那是妳會寧願死去的是自己的感覺。
一連串的自責
接下來幾天,我每天都在問自己問題。
那天為什麼不好好跟她說說話?
為什麼不轉過頭去,放下該死的手機?
為什麼不早點出房門查看?
如果能早點發現她,她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她死前有沒有求救,有沒有呼喚我的名字?
她有沒有走得很痛苦?
為什麼沒對她說:我愛妳?
為什麼不對她好好笑一下?
她知道我愛她嗎?她知道嗎?
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走出那強烈的悲傷與喪失感;但是自己覺得蠻自豪的是,大概一個月內,就能很有自信地回答這些問題。
媽媽當然知道我愛她,她是誰啊?是我引以為榮的媽媽呢。
她走得很平靜,因為她的面容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完全沒有什麼掙扎的痕跡。
她的時候就是到了,不論我有沒有早出房門都一樣。
那天沒有好好跟她說說話、放下手機很欠揍沒錯。但是一路走來,我擁有好多好多與她共享的珍貴回憶,每週六晚專屬於母女倆的晚餐時光、一起造訪的國內外景點、一起去看的電影或音樂劇、一起擠在狹小廚房煮的菜、一起在急診室裡努力把死亡推遠一點的戰鬥……。這些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不會因為那一天的片段而被抹滅。
我很慶幸自己是單身、是自由業,因此比一般人多了很多時間陪伴媽媽。
重如玉山
據說,人的靈魂重約二十一克。
根據我觸碰媽媽軀殼的經驗,她的靈魂絕對不只二十一克,反而像台灣的玉山那麼沈吧。因為她的靈魂一離開,剩下的真的就像紙片一樣輕、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相信,靈魂的重量與生命的厚度是成正比的。如果說,非比尋常的艱難與苦難才得以粹煉出這樣的厚度,我會甘之如飴嗎?
現在的我,無法自信滿滿地大聲說:是的,我願意。
但是,如果說人生注定必須承受這一而再、再而三的墜落,我情願張開雙臂像在飛翔一般地擁抱它。然後就在數度墜落之後,總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我能在墜落的同時展開終於長出的翅膀,優雅平靜地著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