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軟弱的自我開始逐漸成熟與強壯時,便是一種「超個人」狀態。而人就在這個高高低低的螺旋當中緩慢前進,壯大靈魂的韌性與生命力,以完成自我的個體化歷程。
2020年前後,出現了許多與傳染病或末日生死存亡有關的影視作品,如:「屍速列車」、「李屍朝鮮」。Covid-19帶給人類的恐懼與無助,恰似榮格經歷的兩次世界大戰的年代,同樣動盪不安。
這位長時間處於混亂動盪的心理學家對於生死的看法是什麼?榮格認為:「為了保持生活的圓滿和完整,需要有歡樂和痛苦之間的平衡。」
我想到那年,你的離去。我在日誌中寫道……
同文刊登於張老師文化雜誌2021年10月號526期
死,不忍離別…
你是我的生,也是我的死,你是我的另外一位母親。我可以接受「生」、「死」,但我無法接受生死之外人世間的離別……然後你,用這肉身苦痛、不忍離開的方式離去,我無法接受,子孫兒女讓你在彌留之際如此掙扎……
在你往生後的12個小時裡,傳統佛教需要不中斷的誦佛,而我在浩浩梵唱中,冥想與意識模糊之際,看見你輪流走到每位親友面前握手告別,接著你走到我眼前,微笑的擦去了我的眼淚,然後緊握住我的手後,消失……
探問
那是你嗎?我問我自己,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你握緊我手的力量與疼痛,以及太過用力,手上留下的淡淡瘀青,我問我自己,會不會是我自己的手?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你告別的方式一如你生前的樸實誠懇……在那邊的你好嗎?
死,淚眼婆娑的遺憾
我仍然感到不捨,在你離開後的整整七年,雖然沒什麼愛恨枷鎖,但說起你來我仍淚眼婆娑,懊悔自己沒提早帶你去享受人生……,這或許是身為孫輩的我最大的遺憾。
在你離開的6、7年間,我感受過你來到我身邊,告訴我你將展開新的輪迴……
追詢
對於你的投胎,我感到平靜。你終究離開了,而我到底放下沒?
你仍完好,我卻仍在這傷悲?我所學的「超個人心理學」的一切,真正幫上忙了嗎?我所認知的「靈魂終是圓滿完好」的觀點,撫慰我了嗎?
身為一個心理師,在「哀傷五階段」的心理歷程,我停在哪裡?有些時候心裡面的感受,並沒有辦法以一個確切標準去度量,我該用什麼樣的面貌,去回應自己的探問,去理解這一切和我內在價值的衝突?
我接納你的「離世」,我刻意讓自己看著已經敗壞卻曾經容納靈魂、光的身體,讓人擺弄的穿上衣服、入殮、我刻意讓自己面對死亡、吸聞死亡的氣味,逼近……,卻,無法接納你死前的苦痛。
我心底仍然對你的離去感到「可憐」,可憐你「委身」於對子女的愛,這個可憐讓我無法抽身,我對「可憐」二字無法視而不見……。那是,我對你的憐惜。
對話
那首我最愛的詩「印地安長老的一段話」這樣問我:
「什麼星球跟你的月亮平行,我不感興趣。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觸摸到你憂傷的核心,
你是不是被生命的背叛開敞了心胸,又或者變得枯萎與封閉,因為怕更多的傷痛!
我想知道你是否能與痛苦同坐,不管是你的或是我的,而不想去隱藏它、淡忘它,或撫平它。」
迴返日常‧生、活
因為這篇文章,我再次想起了你。想來文稿的邀約,是要我和未盡的事務告別,一邊想著一邊將衣服掛上架,剎時我心底冒出一個聲音:「如果用可憐來形容你,會不會太侮蔑你了?!」「如果你教導我的愛如此的純潔寶貴,我何須用可憐來沾汙你的愛?!」
恍然大悟!將個人的想法拋下,回復你本來的面貌與愛。你11年前的握手,是要告訴我你不在意吧?!會在意的只是身為肉身的我們,那些在人間的情愛悲歡……。
在超個人心理學(transpersonal Psychology)當中,看重靈性與意識、潛意識的種種經驗。超個人「transpersonal」一字做字根上的拆解,trans-出自拉丁文,有超越與跨越兩種含意,其中跨越即是「從一邊到另一邊」的意思。而榮格所提出的「超越功能」,它的任務便是有意識(實)地去瞭解潛意識(虛)的目的與意義,以讓潛意識被意識捕獲。就像我們經歷生死議題,都是在現實世界中穿越心靈的黑暗,再從黑暗,穿梭回現實。然後,經歷這一趟穿梭,現實世界已不再是我們過去的世界—──我們得以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新的世界。
這讓我想起古老部落的原民信仰—「薩滿」(Shaman),薩滿巫者以傳統的歌舞來連結物質與非物質的世界,穿梭於兩種不同樣貌的世界之間。薩滿認為我們所認識的世界,是個人認知與情緒模式的投射,但真實的世界並非肉眼所見的形貌。那些認知基模,讓我們感受到害怕、孤單與分離。薩滿相信世界萬物與我們一體,神聖就在其中,當學習以較高的覺知看待,學習辨識那些困住我們的制約,便能有所轉化與穿越至另一個新的視角中,達到和諧。
薩滿以獨特的夢工作(Dreamwork)冥想個人的力量動物,以自然世界給予的象徵與訊號作為啟示的暗語,藉此為困境找尋具有突破性的潛在路徑。這些修練方法十分類似榮格所說的「集體潛意識」與「共時性」,意即以「萬物一體與相互連結」的特性,為固有、僵化的認知模式帶來流動與解鎖。
無論是超個人心理學家,又或是古老原民信仰的薩滿巫師,他們都嘗試將獲得的夢啟示或內在畫面,進行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對話,從自我對話去辨識、確認個人傷口與生命脈絡間的連結,探尋創傷的原因;又在種種創傷之中,找回個人的生命價值、靈性力量與內在信仰。這趟與傷口對話的旅程,極像生死穿梭,把自己的傷口打開、探索、再闔上……
超個人心理學家米契爾‧瓦許本認為:當軟弱的自我開始逐漸成熟與強壯時,便是一種「超個人」狀態。而人就在這個高高低低的螺旋當中緩慢前進,壯大靈魂的韌性與生命力,以完成自我與靈魂的個體化歷程。
我面對生死的經驗或許無法類比這場疫情浩劫下喪失親友、因染疫而失去健康的人們。但我想傳遞的是:「探詢自己的內心,在這場疫情下,在面對生死存亡關卡,你相信什麼?你是否願意為此而奮戰?」、「即使遇到很糟糕的事情,你仍然還愛嗎?」、「新冠疫情時代之於你的意義是什麼?對你發生了什麼樣的影響?你又從這之中,看見了關於自己的哪些部分?」。
這個叩問會迴盪在每個人心中,直到我們探索與尋找出獨特個人的答案,而這個答案,終將隨著歷史的洪流,積累為集體潛意識的一部份。榮格曾說:「時代與個人類似,希望得到補償、調整,因為其在意識觀方面存在不足……無論誰,都要在無意中受命於那個時代的命令,藉助行動,將所有人潛意識中的想要實現的目標和路徑明示出來。」而我們也藉由時代的倒影,指向我們人生與靈魂的參照方向,淬鍊心靈以達到更高層的成長契機。
榮格對於生死的看法是這樣:「我自己可能在幾個世紀裡活過,遇到我沒能解決的問題;因此我必須再投胎轉世,以期完成我以往未能完成的任務。而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生活向我提出問題;或是我自己向世界提出問題,我必須有答案,不然就要依賴世人的答案。這是一個超個人的生命動作,我只能努力克服困難去完成。」無論讀者是否認同輪迴,在生命這場終極之戰裡,皆須提出對生死的探問,以完整靈魂的意義。願這位心理學家的話,能帶給這世代的人一些鼓舞與安慰,化為探索靈魂答案的動力。
陳姿瑾
諮商心理師,現於謐時光心理諮商所執業、台東茁然谷心理諮商所共同創辦人。生命與生活的「體驗」,永遠是探索自己與回歸自我中心Self的一條路,著力於潛意識與意識的完整,探究心靈與靈性道路,佛系創作於Vocus方格子—「Ayni心海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