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元植(台灣新生代登山家)
好的登山文學,是一扇門,讓你我得以窺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風霜雨雪,以及另一個靈魂的堅毅脆弱。那個世界,是截然不同於平庸且無盡輪迴的日常,是將生命置於邊緣的狂飆。
這扇門,除了將那個世界帶進來,也引領某些好奇的人走過去。包括我。
國中的某個傍晚,在學校圖書館翻到當時還翻譯為《巔峰》的Into Thin Air (現在則譯為《聖母峰之死》)。這本當代最著名的登山報導文學,直接讓我無法自拔。記得我窩在圖書館角落一氣閱畢,闔上書底已是半夜。走回宿舍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聖母峰。
自此,每當看到任何登山文學,無論是新書舊書、外文翻譯還是中文著作,一律直接結帳。每次的閱讀體驗都不同,有冷汗直冒,有熱血沸騰;時而莞爾一笑,時而掩卷嘆息。漸漸地,我的生活世界,也逐漸與書中那些跌宕起伏的經歷交疊,我努力將生命活成那些昂揚的模樣。
登山是個全然西方性格的運動。它隨十八世紀的啟蒙精神出生,扎根於現代性的土壤,在二十世紀中葉的民族主義之風下茁壯,而後回歸到個人主義式的探索與追尋。因此,要理解這項運動的內在精神,以及脈絡,勢必得去爬梳歐美經典作品。透過在那些時代最偉岸的探險心靈們的所思所寫,神遊更多崇山峻嶺,領略更多生命滋味。
但可惜的是,繁體中文的翻譯世界一直欠缺這塊,許多在西方世界是大眾經典的文本,卻始終在我們的閱讀經驗從缺。《輝耀之山》(The Shining Mountain)就是這樣一本書。
《輝耀之山》是一本位於時代折轉點的著作。講述彼得.博德曼(Peter Boardman)及喬.塔斯克(Joe Tasker)兩人,首次經由強卡邦峰(Changabang)西壁登頂的故事。
無論在技術面或精神面,這都是一次劃時代的攀登。
強卡邦峰高六千八百六十四公尺,雖然以我們常拿來直觀判斷一座山的指標:「高度」來看,它平平無奇。比起聖母峰高聳入天的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這只能是一座小矮人。但在懂門道的人看來,如果我們將攀登聖母峰,類比為武俠小說中眾所矚目的華山論劍,那攀登強卡邦峰的,可能就是隱居少林藏經閣的掃地老僧。
那面突出於地面,像顆鯊魚利牙般插入天空,看似光滑毫無破綻的西壁,在一九七六年彼得與喬嘗試之前,咸認為「不可能攀登」。一九七四年經由東南稜路線首登強卡邦峰的克里斯.鮑寧頓(Chris Bonington)爵士聽聞這項計畫時的第一反應是「荒唐」,第二反應是「如果成功,會是喜馬拉雅最困難的攀登」。
這個計畫之所以荒唐,除了岩壁本身的艱難外,更因為彼得與喬打算僅憑兩人之力,迎向這個挑戰。
在他們兩人之前,所有指向這種高難度山壁的攀登,都是大隊人馬通力合作,甚至背後往往有國家力量支持。這樣的形態稱為「遠征」(Expedition)。例如,彼得在強卡邦前一年參與的英國聖母峰西南壁遠征隊,就是典型的遠征攀登。這是一支總人數七十餘人,預算充裕、後勤充足、各司其職的大團隊。有人負責在山上架設繩索、有人負責補給物資、有人負責接應。數月鏖戰後,將少數幾名菁英送上山頂。除了攀登,更帶有軍事作戰的色彩,被譽為「軍事風格遠征的極致」("The apotheosis of the big, military-style expeditions")。
但彼得的內心對於透過這過程取得的成就,其實有些撕裂。「……(攀登強卡邦)會讓我的自尊與我因為聖母峰而得到的公眾認可達成一致。我在聖母峰的經歷留下了一個需要填補的情感裂縫……」他追尋的,其實是更純粹的體驗,更遠離喧囂的、面向自己內心深層的探尋。強卡邦西壁,那片未曾有人踏足的電影帷幕,正是他們試煉自身的舞台。
於是,這片輝耀山壁的攀登,成為當代攀登史的轉捩點,成為幾乎是最早在攀登動機中捨去了國族、榮耀、征服這些大敘事,僅憑個體渺小的、像黑暗大洋中飄搖的一點燭光般的內在動因,走向龐然冰冷的山壁。在具體的攀登形式上,就是捨棄了大型遠征隊的後勤、救援,以及人群的安全感,僅由精簡的兩人小組,攜帶極度精簡的物資裝備,獨自走進荒遠的邊陲,攀登浩大的崖壁。這是當代攀登風格的濫觴,也是標誌著登山進入個人主義的節點。
為了這個目標,喬與彼得首次將攀岩中「大岩壁攀登」(Big Wall Climbing)的技術,運用到喜馬拉雅的冰凍巨牆,耗時四十天克服這樣一面巨大障壁。
這是一種曠日費時的攀登方法。
攀岩可分為「自由攀登」(Free Climb)與「人工攀登」(Aid Climb)兩種型態。自由攀登意指,單純以我們的手腳踩踏、抓握岩石的天然地形攀爬。但當岩壁的陡峭及困難超過一定程度,比如一片光滑的垂直岩牆,沒有任何凹凸可供抓握或借力,就必須轉而使用人工攀登。
人工攀登通常用於無法憑藉身體攀附的高難度岩壁,是一種以器械輔助攀爬的方法。最常見的就是將岩釘敲入岩壁的縫隙固定,將繩梯扣入岩釘,就能踩著梯子向上爬,接著打入下一根岩釘。如此不斷重覆。
這是一門需要大量沉重器械,而且節奏十分龜速的苦力活,向上的速度遠比自由攀登緩慢,所以常常必須在岩壁上過夜,也因此人工攀登技術經常跟「大岩壁攀登」(意指一天之內無法完成,必須在岩壁上過夜的攀岩)被同時提到。
在岩壁上過夜,意味著將面臨更複雜的情境。最主要的問題是,在陡峭垂直的岩壁上,不會有空間搭設帳棚。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當年大岩壁攀登的先驅們,開發出了吊帳(Portaledge)這個玩意。這是一種可以吊掛在垂直地形上,又可以遮風避雨的懸掛式帳棚。
當原本用於較低海拔的大岩壁技術,在高達六千八百六十四公尺的強卡邦峰上實行,就添了更多困難因素。首先是高海拔有更多樣且嚴苛的外在環境:低溫、冰雪,於是就需要更多器材:冰斧、冰爪、冰螺栓等等,以克服這些複雜地形,也需要更保暖的衣服鞋襪睡袋。這也導致光是裝備重量,可能就有百餘公斤之譜,不可能在攀岩的同時揹著如此沉重的裝備,因此必須來回搬運,導致攀登進度更加緩慢。
因為必須不斷來回,所以每當通過一段困難的岩壁,為了節省之後的時間及體力,通常會架設「固定繩」(Fixed Rope),將繩索的一端固定在最高處,另一端垂放下去固定在低處,這樣攀登者就可用垂降的方式下去較低處。需要攀升時,則把一種叫做「上升器」(Ascender或Jumar)的器材扣在繩子上,就能拉著繩索回到最高點,不需要每次都重新攀爬困難的地形。
如果由一個大團隊進行這個浩大的工程,整面山壁通常會架滿固定繩,這需要數千公尺的繩索。但偏偏彼得與喬只有兩人,如果攜帶數千公尺的繩子,根本就不用攀登了,重都重死。所以他們在攀登策略上進行了一些調整跟創新。
他們只攜帶了三百公尺的繩索,並透過來回搬運,將所有東西慢慢運到強卡邦西壁底下的營地,由此開始緩慢且艱辛的攀登。
兩人一人擔任先鋒(Leader),身上繫著繩子的一端向上攀爬,另一人在底下擔任確保手(Belayer)。先鋒會每隔數公尺,在岩壁上敲入一根岩釘,將繩索扣入。若發生墜落,先鋒者將會以最後一個岩釘做為支撐點,並被確保者拉住,不會直墜到底。
每攀爬數十公尺為一個「繩距」(Pitch),先鋒者會在繩距終點將繩索打結固定,變成固定繩,讓確保者用上升器沿著繩子上來。接著,再以該處為起點,開始攀爬下一段繩距。這是為了保持攀登的順暢,以及維持可以溝通的距離。
一般情況,攀爬一段繩距約需一個小時,如果是較為困難的路段,可能會到兩小時以上,因此一天前進的距離可能只有一、兩百公尺。所以在一天的攀登結束後,兩人會沿著繩索垂降,回到一開始的營地過夜。
如此重覆,直到將三百公尺繩索用盡,兩人就將一開始營地的所有物資,逐步向上搬運到繩索用盡的最高點,並建立第二個營地。之後將底下的繩索拆除,一併運上來。然後以第二個營地為起點,重覆前述的過程,直至登頂。
我想,光是看完上面這串,大部分讀者已經暈頭轉向了。不過其實,就算不懂其中的技術細節,這也是一本雅俗共賞的好書。
好的登山文學,是普世性的。登山之所以有趣,之所以撼人心弦,絕不在那些外顯的技術行為。每天從哪走到哪、用什麼技術攀爬多困難的岩壁,並非攀登的重點。這些,只是內心活動的載體。攀登體驗的深刻之處,在於人將自身置入那極端的絕境之域,從而激發的思考、體悟,以及人我之間的互動。那些屬於人的故事,才是攀登跟世界的連結,也是這本書的迷人之處。
輝耀之山:兩位如風少年的絕壁長征(The Shining Mountain)
作者: 彼得.博德曼(Peter Board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