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讓她得到五十年來第一句「愛妳」

週一早上的加護病房查房，查到楊爺爺時，主護宋宋突然壓低了聲音說：「爺爺已經癌末了，癌細胞擴散得到處都是。這次是因為在家喘兩天來的，一來就休克了。

他女兒也是醫療人員，但是昨天來的時候，感覺對我們醫院很不滿意，唐唐你解釋病情的時候要小心一點。」

「為什麼會對我們醫院不滿啊？」

「就他門診是管醫師看的啊，好像是管醫師解釋得沒有很清楚吧？然後上禮拜爺爺不舒服提前來看他的門診，聽家屬說管醫師只說做治療本來就會這樣，然後就讓他們回家了！」

「阿⋯⋯這樣啊！這倒是稀奇了！」我說。

管醫師雖然不是天才外科醫師，偶爾也會有一些併發症出現，但是從來都沒有家屬會抱怨他，甚至就算併發症出現了，家屬還是都會對他感零涕泣。

對管醫師這麼生氣的家屬，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因著宋宋的提醒，中午會客時間，我就特別地小心！但楊爺爺的狀況實在太差了，有些該說的事情還是得說。

「楊小姐，您好，我是加護病房的主治醫師，方便跟您到外面討論一下爺爺的病情嗎？」

雖然被教育著，首先該告知病情的是本人，但在台灣，很多家屬還是希望在病情嚴重的時候，先告知家屬，讓他們可以有心理準備後再告訴病人。

走到病室外，楊小姐就急切地問我：「醫師，我爸爸的狀況是不是很不好？」

我深吸了口氣說：「楊小姐，您自己也是醫療人員，所以我想您應該看得出來，爺爺的情況很不好，現在是升壓劑和高濃度氧氣撐著，再下一步就要插管了，可是爺爺的身體和疾病狀況，插管對他的幫忙可能不是很大。」

聽到我這樣說，楊小姐的眼淚就啪地掉下來。她說：「我就知道是這樣，坦白說，我真的好後悔讓我爸爸來你們醫院！」

我邊遞出衛生紙給楊小姐，邊拉了把椅子給她，同時也一起坐下，柔聲地問她：「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楊小姐擦了擦淚水說：「我爸爸平常是住在雲林的，一開始也是在雲林被診斷出來的，那邊的醫院都已經幫他安排好治療了。

可是我想說我在高雄工作，高雄的醫療水準應該比較好，而且我也可以就近照顧他，所以我就上網找到了管醫師。

但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如果讓爸爸在雲林治療，會不會就不是現在這樣？我真的好後悔讓他來高雄找管醫師喔！」

「怎麼說呢？」雖然管醫師絕對不會是我口袋名單中的一員，但是這麼後悔找他的家屬真的很少很少。

楊小姐憤恨地說著：「當初找管醫師的時候，他就說，爸爸的狀況不適合開刀，只能做化療。所以我們就聽他的話，讓爸爸開刀裝port A(註)。

可是你知道嗎？爸爸裝完port A後，卻從來沒用過！

後來管醫師開始讓爸爸吃標靶藥。

但爸爸每次吃都很不舒服，每次回診跟他說，他都說那本來就會這樣，就讓爸爸回家了。

上禮拜爸爸真的很不舒服，才會提早回診。沒想到管醫師還是說一樣的話，甚至還問我們：『不然你們想要怎樣？』

如果不是因為爸爸這兩天變得更糟了，我們根本不會想來急診，結果一來，就是現在這樣！」

聽了楊爺爺的遭遇，我嘆了口氣說：「難怪您會這麼生氣了！您一定很心疼爺爺這陣子這麼辛苦吧？」

楊小姐點了點頭，眼淚不停地落下。

我接著說：「那您應該也知道，爺爺已經是癌症末期了，不知道您有沒有考慮讓爺爺不要再這麼辛苦了，走安寧這條路呢？」

「我怕我媽媽捨不得，她跟我爸都結婚50幾年了，怎麼可能突然接受爸爸離開？」

「楊小姐，媽媽知道爸爸的病情嗎？」

楊小姐再次點了頭，我接著說：「那媽媽看到爸爸這樣應該也很捨不得吧？要不要跟媽媽討論看看再決定呢？」

後來，楊奶奶同意讓楊爺爺接受安寧緩和醫療了，她說她捨不得讓楊爺爺這麼辛苦！唯一的遺憾是，安寧病房暫時沒有空床讓楊爺爺轉出，所以她沒辦法一直陪在爺爺身邊。

本來想說，或許可以先讓楊爺爺轉出讓管醫師照顧，等安寧病房有空床再讓爺爺過去。

但是楊小姐實在太討厭管醫師了，堅決不願意再見到他，無奈之下，只好拜託我們主任破例讓楊爺爺到外傷科病房等待轉到安寧病房。

預定轉到外傷科的前一天下午，爺爺所有的家人都趕回來，他們圍成一個圈陪在爺爺身邊，對他說著生活中的大小事，就像是在家一樣。

不同的是爺爺還是很喘很喘，但聽著聽著爺爺突然把他臉上的氧氣面罩拿下，斷斷續續地對著奶奶說著：「碧雲～我可以抱妳嗎？我想抱抱妳，我好久沒有抱妳了！」

奶奶畏顫顫地走到爺爺床邊，俯身抱住爺爺，他們的雙頰緊緊地貼在一起許久許久。

而站在門外的我，淚水早已浸滿眼眶，悄悄地轉身掩面離去。

後來，爺爺就在當天凌晨離開，沒有讓我們為了轉病房而困擾。

而當我再遇到楊小姐時，她對我說：「唐醫師，謝謝妳，謝謝妳讓爸爸最後還有機會抱媽媽，謝謝妳讓他還有機會說愛她、謝謝她，媽媽說那是五十年來爸爸第一次對她說愛她⋯⋯」

註：Port A: 人工血管靜脈注射平台，通常裝置在鎖骨下方，以接受化療或長期高濃度全靜脈營養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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