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醫學系上課的時候都有教，要相信病人說的話，不要先入為主的覺得病人在騙人，但有些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想抓著病人的肩膀，用力搖晃他然後大喊「我雖然不是專業法醫，沒辦法百分之百準確判定傷勢，但姐天天上班就是在看外傷的病人，你這個受傷的樣子跟原因也差太多了吧?是當我們醫護人員上班都來混的嗎?」
CSI不是看假的
那天陪楚楚來的人，說的就是這種讓我一拳想從她頭上「貓下去」的話。
周末的夜晚總是特別的熱鬧，不知道是不是疫情的關係，大家情緒緊繃壓力都很大，三更半夜的，急診室裡還塞了一堆家暴互毆的病人，讓人看了就心煩。好不容易把這些病人處理到一段落，我卻又從病歷系統看到一個被家暴註記的病人掛號，心中的火已經隱隱要升起，而這個病人就是楚楚。
不過真正讓我整把火都「牙起來」是陪同楚楚來的人說的話，也是導致我最後直接把楚楚帶離她身邊到別處去處置的原因。
楚楚人如其名，長得秀秀氣氣文文弱弱的，讓人看了頗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偏偏來的時後，額頭一大道切得整整齊齊的口子，順著傷口流下來的血把整張巴掌大的小臉都染紅了，好端端地就把那張臉硬生生地從韓劇女主角變成泰國鬼片女主角了。
當我問楚楚是怎麼受傷的時候，楚楚不是直接回答我，而是怯生生地瞟了一眼陪她來的人，小小聲地說：「你問她吧！」
只見那陪著楚楚來的女人，雙手抱胸，坐得離楚楚隔了三張椅子遠，一副就是不熟的樣子，卻泰然自若地說：「她就走路不小心，從家裡的樓梯上摔下來，摔傷的，喔，大概有半層樓那麼高吧。」
聽到這句話的當下，「騙肖」兩個字我差點就脫口而出。
拜託，說謊也要打草稿好嗎?半層樓有多高?
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只有額頭有道撕裂傷，而且還是邊緣整齊的傷口，然後穿著短袖的楚楚四肢手腳完全沒有擦挫傷，怎麼可能?就算我沒當醫師，當年那些CSI、NCIS可沒少看！
於是我馬上就跟楚楚說：「這麼高掉下來啊，那我幫妳掃一下超音波檢查一下好了，妳跟我來！」
可是我，不敢閃
將楚楚帶離陪她來的人後，我柔聲地對她說：「楚楚，我們現在在這邊說話，陪妳來的那個人已經聽不到了。妳可以告訴我妳是怎麼受傷的嗎?因為妳身上的傷跟陪妳來的人說的受傷方式完全不一樣，也跟妳剛剛在檢傷的時候說的不一樣，這樣我沒有辦法幫你好好檢查。」
楚楚猶豫了一下躊躇地說：「可是你們可以不要讓他知道嗎？」
「他是誰？是妳一開始跟檢傷人員說的，打妳的男朋友嗎？」
「嗯，他們家很有錢有勢，我怕如果他知道，會對我家人不利。」
「楚楚，很對不起，如果醫院知道有這樣的家暴事件，根據法規，我們有通報的義務跟責任，所以我們一定得幫你通報給社政單位，但是我請我們的人在通報的時候幫妳備註不想讓他知道，好嗎？」
楚楚溫順的點點頭。
我又問：「所以陪妳來的人是誰呢？妳們看起來好像不太熟？」
「那是他們家的人，我不知道他們實際的關係，不過他都叫她阿姨。」
「嗯嗯，所以妳是怎麼受傷的呢？為什麼會是她陪妳來，她看起來好像是要來監視妳有沒有亂說話？」
楚楚咬了咬唇說：「應該也可以這樣說吧，其實我前陣子就跟我男朋友說想分手了，他不肯，今天硬把我從打工的地方帶走，然後逼我跪在他跟他朋友的面前跟他道歉，說我讓他丟臉，還罵我是『婊子』，他說他跟我交往是給我臉，我還不要臉，到最後，就拿杯子往我的臉上砸過來，然後我就變這樣了。」
「妳沒有閃？」飛過來的杯子還可以打成額頭正中，如果有閃還這樣，要不就是閃的人技術太差，要不就是丟的人已經算到閃的人躲的方向，沒想到，楚楚的答案讓我傻眼了。
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搧啊煽的，隱隱有水光染在睫毛上在反光地說：「我不敢閃，我怕他更生氣，會做更可怕的事。」
我不想讓爸媽擔心
我嘆了口氣，想起前陣子看的一本書，名字很直白，就叫做《渣男，病態人格》，不由得擔心起楚楚未來的安全，可是我能做的，除了幫她通報社政系統，似乎沒有什麼能做的，於是我對她說：「楚楚，妳等等還要跟那個阿姨回去他那邊嗎？如果妳需要，我們可以幫妳問看看社政系統有沒有辦法幫妳找到安置的地方，或是申請緊急保護令之類的。」
聽到我說的話，楚楚焦急的擺擺手，眼淚都快要滴出來的說：「不行不行，我如果不跟阿姨回去，他一定又會生氣，而且他知道我家住哪裡，他如果找不到我，一定會去我家找我，他們家真的很有錢，勢力也很大，我怕他會對我家人不利。」
我無奈地對她說：「好吧，楚楚，可是妳等等傷口縫完回去一定要小心喔！不要太過激怒他了，我真的很擔心妳回去之後的安全！喔，對了，因為妳的傷口有部分是在頭髮裡，我可能要把周圍的頭髮剃掉，這樣比較好縫。」
楚楚聽了眼淚就啪地掉下來問：「醫生，可不可以不要剃頭髮，剃完頭髮我如果回家，爸爸媽媽就會看見了，他們會很擔心！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呃，可是我們的線是黑色的，不剃的話很難縫，妳回去之後也很難清潔消毒照顧傷口欸。」
「醫生拜託妳，我真的不能剃頭髮，我爸媽看到傷口會擔心死的。其實我媽之前就不答應我跟他在一起了，可是你知道嗎？我媽後來知道我要跟他分手，她不是開心反而是擔心，她說她擔心我男朋友如果知道我想分手會對我動手，她叫我如果要提分手一定要小心，我那時候還覺得我媽太誇張了，現在才知道是真的⋯⋯。」
楚楚說著就哭了，我有些招架不住地對她說：「可是我就算不剃頭髮，妳還有一半的傷口沒有藏在頭髮裡啊，這樣你爸媽還是會看到啊！」
楚楚這時候抬起頭來，眼神堅定地對我說：「醫生，我都想好了，我今天從我男朋友那邊回去之後，會先去剪頭髮，把瀏海剪成娃娃頭，這樣子就可以把傷口擋住，我爸媽就不會看到了，所以醫生，我拜託妳，不要剃掉我的頭髮好不好，拜託拜託，我真的不想讓我爸媽擔心啊！」
我看了看外傷現場的病人數似乎已經不像前半夜那麼多，上班的住院醫師學弟能力也很好，如果不是太重大的外傷，他應該能撐得住，於是我掙扎了一下後對她說：「好吧，我不剃妳頭髮幫妳縫，不過要花點時間，但妳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清潔照顧傷口喔，不然傷口感染，疤痕會更大更明顯，到時候你爸媽想不看到也難了！」
楚楚才破涕為笑說：「好好好，醫生，我一定會聽妳的話好好照顧傷口的！真的很對不起，給妳添麻煩了！」
當縫完楚楚的傷口，要幫她辦出院時，我們才發現一開始陪著她來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我鬆了一口氣，心想至少今晚楚楚不是被「阿姨」帶回男朋友身邊，應該會安全點，在送楚楚離開之前，我偷偷地對她說：「楚楚，妳回去之後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要再跟他談分手也要小心，我覺得我前陣子看的一本書妳或許用得上，書名叫做《渣男，病態人格》，妳要是有機會的話，就去買來看看吧！不過看的時候，別被妳男朋友看到了，不然我怕妳會更危險.......」
楚楚眼眶含淚的看著我，只說了聲「醫生，謝謝妳」，就帶著傷痕離開了。
而我，只希望她不會覺得來到急診還被推薦書，是遇到奇怪的醫生了⋯⋯。
本文於2022年1月26日發表於《瓦肯人的碎碎念》粉專 https://www.facebook.com/kmuhtraumateam/posts/4676389780893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