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滿地的開心果

親愛的記憶中的那孩子：

小學以前的印象很少，約莫是有給外公抱過一次，3歲以前的時間都在台南奶奶家度過。剛滿3歲，媽媽就從奶奶家把你接了回新竹自己顧，她總說奶奶把你給教笨了，整天除了看電視，其他事什麼也不敢。並且她還嚴厲地叮囑你：「以後不准從奶奶家帶任何東西回來。」這眼神還發著恨意的光芒，到現在你都還記得。

但原因是甚麼呢？當時的你也只知道，媽媽不喜歡爺爺奶奶，不喜歡到連你拿了奶奶給的東西都不可以。每年過年過節也總是你和爸爸兩人回去奶奶家，而媽媽一個人留在新竹。奶奶肯定是挺喜歡你這個長孫女的，每次回新竹前，總是想塞給你好多糖果餅乾，而你除了照著爸爸教的，揮著雙手說：「太多了我吃不完」之外，回新竹那三小時的車程裡，你和爸爸會非常努力地把奶奶硬是從車窗塞進來的零食給吃掉，再去休息站把垃圾也丟掉，然後假裝甚麼事也沒有，空車回家。

後來，也許是奶奶察覺到甚麼，或者爸爸有跟奶奶講過緣由，漸漸地奶奶就不會再塞東西給你了，轉而把紅包折成小小的塞進你口袋，或是煮很多好吃的，希望你多吃點，總說你回新竹後變太瘦。「有種餓，叫做阿嬤覺得你餓」。在奶奶家的每一天，就是一直吃一直吃，一直撐著，直到你都很大了還是始終如一。其實你好幾年來，都吃得有點勉強，但這些都是奶奶的愛，而你也很愛奶奶。

你很愛奶奶，也很愛媽媽。還這麼小的你，卻被迫在這之中，和爸爸一樣當起了夾心餅乾。學會從奶奶家回家後小心翼翼地看媽媽臉色；學會在奶奶家收起每個小孩子都會有的想要禮物的心；學會閉上嘴不告訴媽媽在奶奶家玩了什麼，也學會在奶奶問起媽媽時想辦法輕輕帶過。

有一次過完年的晚上，你們一如往常，從奶奶家開高速公路北上，你和爸爸在車上一起唱著歌，唱累了你睏了就睡著。你特別喜歡從車上往外看，一戶戶的人家亮著燈，數著高速公路一排排的路燈。後來你餓了，於是爸爸給你在休息站買了包開心果，你挑著好剝的開心果來吃，特別地開心。

然後你們邊聊著天邊回到家打開了門，很晚了，家裡的燈有些昏黃，媽媽醒來迎接你們，但她一出房門，一眼就看到了你手中的開心果。媽媽崩潰了，她開始咆嘯，開始哭喊，一把把你手中的開心果搶走，然後好像還用力摔斷了吸塵器的脖子之類的。爸爸此時也生氣了，有了動作，衝上前去抓住了媽媽。

開心果撒了滿地，你當時嚇呆了，看著開心果一顆一顆的，只想到這樣就沒辦法走路了，所以你轉身坐在一進家門左邊的木地板上，呆愣愣地看著這一切。而地上除了開心果，還有一些血跡。後來爸爸好像有掃地，還叫了救護車，記得你當時爬上對你來說有點太高的救護車後坐，媽媽躺在你前方的病床上，然後來到冰冷的醫院。你後來才知道，爸爸和媽媽都受了些傷，爸爸當時打了媽媽一巴掌，那巴掌搧破了媽媽的眼鏡，割了媽媽眼下一道口子，兩公分多長，大概一兩公釐深，透著嫩肉色的傷口流著血；而爸爸的手掌也割傷了，但他遮了起來，你沒看到。

在醫院，媽媽先去縫針，爸爸抱著受傷的手，陪著你，後來媽媽縫好傷口了，她對你招了手，呼喚著你去病床前。媽媽躺著，你的視線恰好就對著她的臉，媽媽在哭，她流著淚問你：「如果爸爸和媽媽離婚了，你要跟誰呢？」媽媽哭於是你也哭了，你其實腦中一片空白，根本就選不出來。但你很順從，囁嚅地說了聲「媽媽。」就像你會在媽媽面前假裝在奶奶家其實玩得並不開心一樣，但你當時心裡其實在想，希望剛剛說的話爸爸沒有聽到，還有，早知道不要買什麼開心果了。

為什麼至今都還記得這麼清楚呢？有時候我是用第一人稱憶起這件事，但更多時候我是用第二人稱看著的，從一進家門開始，世界就只剩下昏黃還有暗紅色。

爸爸說，在那之後，他就發誓再怎麼生氣也不打媽媽了，他這輩子就只打過媽媽那一巴掌。不過在那之後，媽媽還是陸續摔斷了幾根吸塵器的脖子。你一直覺得不管是媽媽哪一次崩潰，都是你的原因。你那時真的還好小好小，應該還沒上幼稚園，就是3歲或4歲吧！而才3歲的你啊！肯定在更早之前，就知道離婚的意思了，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麼時候。

說完這個故事，諮商師當時問我，有什麼話要對當時的自己說，我卻答不上來，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安慰自己的話。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理論上，不需要把錯歸咎到誰身上，但我一直以來都只是「理性上」知道而已。我想了很久，大概、我想你大概會希望，在開心果撒滿地的那時候，有人可以把你抱住，告訴你：「沒關係的，雖然現在很痛苦，但你的心不會像開心果一樣，碎了就回不去的。」

祝你未來天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