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媽媽:
妳還記得十幾歲的我的模樣嗎?不知道在妳眼中的「她」是怎樣的人?那時候她已經長得挺高了,大概就矮妳一個頭。那時候她不僅成績很優異,還常常參加各種繪畫、作文比賽,因為你們從小就教她要為自己的好好負責,妳總說自己很聰明,而爸爸則說自己是靠努力,不會就讀個10遍100遍那種努力,因此她沒有理由不優秀。
國小考個第一名對她來說很容易,想要讓妳滿意卻變得越來越難。
在她11歲的某一天,她像往常一樣放學後圍著妳、拉著妳的手要和妳說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沒想到那時妳卻面色一沉,說出了這輩子她沒想過會聽到的話,妳說:「妳以後不要再跟我說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我根本不想聽。」當下,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大大的震驚甚至掩蓋了難過,她不知道本來和她最親近的媽媽怎麼突然變了。
又一次,12歲的她在導師的拜託下,放學留下來幫忙布置教室。她打給妳想通知妳晚點再來接她,但手機打不通,她遂又去校門口張望,也沒看見妳的身影。於是她回到教室,決定晚點再打電話。過不了多久,只見妳氣急敗壞的從走廊另一端走來,劈頭就是一耳光。那巴掌打得疼,也嚇到了身旁的導師,溫柔的導師想開口為她說點什麼,但最後她還是在妳的咒罵之中被拽著回家了。10多年後她和當時的導師吃飯,老師竟還記得這件事,老師說她原本一直覺得,妳是個很會教孩子的媽媽。
13歲她上了國中,是台中有名的私立女中國中部。乖巧的她還沒有一點叛逆,制服總是好好紮在裙子裡,裙子長過膝也沒想過要改短。她覺得守規矩很容易,為什麼要冒著被懲罰的風險?她不懂為什麼同學要穿短襪,她沒有什麼打扮的概念,戴著眼鏡抱著書,現在想來還真是個「書呆子」。
國中通勤坐校車必須早早起床,妳每天都會叫女兒起床,而她卻總是賴床。妳越來越焦慮,忍不住就用打的把她打醒,一掌一掌落在她的大腿、身體,當時她還真睏到被打也還想睡。終於有一次,妳整個崩潰,邊大聲咒罵邊把手中正在吸地的吸塵器用力摔斷。多年後,有個中醫生看了看她,對妳說以前她是因為身體濕氣太重所以起不來的,說妳肯定錯怪她了。其實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很想起來,很抱歉讓妳這麼焦慮了,當時她一直是這樣想的。
但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地方,她完全抓不到妳生氣的時機。像妳常常會在煮飯挑菜的時候,語氣輕柔地問:「小妹妹啊,來幫媽媽好不好啊?」有時候她可以回答「不要」或「等一下」,但有些時候不行,妳會馬上就崩潰,逕自把菜一丟,大聲喊「養妳幹什麼」。然後她就會快步衝去廚房,邊哭邊幫忙。還有一次妳因為她在地上掉了太多頭髮,又大崩潰再把另一隻吸塵器脖子摔斷;妳也曾因為她洗完澡沒把浴室拖到妳認為的「全乾」發過飆。妳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的女兒,妳後悔生了孩子,妳根本不愛小孩。
她當時日子過得小心翼翼,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好像活著就是招人厭煩。
為了媽媽的事,她開始找爸爸商談。而爸爸告訴她:「媽媽有很多壓力,我們『體諒她』吧!」但一切並沒有改善,妳變得越來越容易焦慮、開始躁鬱,甚至妳開始計較起女兒和爸爸變比較親這件事。妳說妳感覺這一輩子都悲慘,妳想要自由、想要完全掌控權,想要想說什麼說什麼,在這屬於「妳」的家。妳說妳天天作惡夢,夢裡的爸爸和女兒變得很壞很壞,壞到妳想殺了他們。
有一天,她才剛踏進家門,卻突然看到妳從廚房衝出,手中揮舞著菜刀,用力砍在餐桌上,對她嘶吼:「我再也不想看到妳了!妳看了就討厭!出去!出——去——」她嚇死了,非常不知所措,但也只能轉身離開家,她才14歲,不知道能去哪,只能靠在鐵門上坐著哭,她的心很痛很痛,只想忘記這一切。那份痛楚,在我最近陷入憂鬱時,突然又再度感受到,它原本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因為真的痛到完全不想記得。哭累了,她改坐在樓梯上休息,一直等到爸爸下班回來看見她,才被一起帶回家。雖然「回家」了,但她的心從此「出去」了。
後來她就被送去住校住了一年,一切都是為了「體諒妳」。
念高中後,重新回到通勤的生活。有一天妳突然說:「我再也不要做飯了,我受夠了,之後我只做自己的飯。」即使妳在家,妳總關在自己房間裡。而她放學自己走50分鐘的路回家,自己在路上觀察找樂子,自己拿鑰匙開門,自己拿出微波食品熱來吃,晚上爸爸下班回家了,她也許會煮個泡麵加顆蛋和爸爸一起吃,聊聊天。這對妳來說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能還覺得女兒過得很好,在妳口中妳的童年比這還要悲慘更多更多。
高二那一年,她第二次被妳吼著「出去」,那時候她開始叛逆了,哭著離了家。但那次爸爸也在,她在昏暗的路上,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哭一直哭,爸爸遠遠地跟在後面,一直喚她。最後她為了不讓爸爸擔心,哭完了還是回家了。她曾問過爸爸,妳是不是有躁鬱症和憂鬱症?能不能說服妳去看病?為什麼脾氣都獨獨往她身上發洩?為什麼你們不離婚呢?但當時爸爸只是無奈地不斷地說,我們還是「體諒媽媽」吧!
後來她自己選擇了再去住校一年,用高三想要認真讀書當理由。
她仍然維持自己在學校的表現,她每天自己安排讀書計畫,努力成為比優秀還要更優秀的存在,至少這是她能夠確定,努力就會有回報的事。
爸爸那時候是這樣說的:「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忌是庸才」
為了「體諒妳」,她國中時寫了很多日記,寫了很多自我懷疑,也曾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不斷質疑自己的價值。她和朋友聊了很多,住校生活讓她交了不少朋友,也變得獨立起來。她透過不斷地自我對話、調適,努力撐過那段日子,學校的老師都說她早熟。念高中後,她參加輔導室舉辦的諮商研習活動,學習了簡單的諮商技巧,學會運用同理的言語。她是非常非常地努力,去做好「體諒妳」這件事,努力到、忘了去愛自己。
在這過程中,她也曾犯錯。她跟朋友說:「你沒有我慘啦!所以開心點吧!」那時她還不知道,互相比較悲慘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她當時只想如果她的故事,能讓別人覺得自己比較幸福,那這些莫名其妙的遭遇才好像有一點點存在的意義。不然她又是為什麼要遭受明明曾被給與愛,但又突然被收回的痛苦呢?又是為什麼要為了自己不曾做過的事負責呢?明明折磨妳的是妳的原生家庭,卻是由她來承受妳的情緒呢?
親愛的媽媽,妳還記得我十幾歲大的時候,妳自己的模樣嗎?那真的是妳想成為的樣子嗎?那真的是妳渴望的自由嗎?
與妳兩年不見的現在,祝福妳已經找到了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