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淺談心目中的經典與意象

2020/11/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何謂經典?我想一部經典電影,可為錨,可為風。
為錨,故事得以駐足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的灣流處,宛若一面醒目的旗幟,永遠標示出那段擁有鮮明色彩的時代,容後人回首瞻望,許久銘記。
為風,便是一路穿過了從古至今的歲月漫長,依舊強勁有力地問出了一道不變的命題,而那聲質問自被拋出以來,便從未隨著時光流逝,深植在世代人們的骨髓深處。所以經典才能夠歷久不衰,受到不同時空人們的喜愛。
楊德昌導演1991的作品,《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我心目中便是這樣的作品,既是錨也是風。它深刻地描繪出了戒嚴時期外省家庭的樣貌,無論是在1991年或在2020年的今日,都有著能將觀眾瞬間拉回民國四、五零年代的魔力,感受壓抑且無處不在的戒嚴與暴力。並且,台詞中所提出的那道命題,時至今日聽來仍是那麼地叫人心驚:
這世界是不會變的!

用近四個小時慢慢說故事,堆砌出極具渲染力的時代氛圍

我看過這部電影兩次,第一次是在高中時,本片25周年以數位修復版重新上映之際。當時的我,只覺得片長長達四小時的電影大概會令人昏昏欲睡。然而結果,我不僅全程全神貫注看完﹑連洗手間都沒去,甚至當四年後再看一次時,竟發現多數劇情都仍烙印在腦中,無法忘記。

並不是電影的故事劇情很緊湊刺激,事實上,大多時候故事只是圍繞小四的少年日常:上學﹑混幫派﹑泡MISS。然而那沉穩安靜的鏡頭營造出了很完整的氛圍,讓人在四個小時裡彷彿真的置身於那個年代,看著小四所看﹑感受著他所感受。所以,即便小四是個話不多的內斂少年,觀眾還是能夠理解他﹑懂得他,甚而在最後心疼他。

這或許就是"慢慢說故事"的魅力吧。
小四在最後殺了小明,這是一個結果,簡單明瞭到能夠簡化成一句新聞標題。然而故事的前面用了三個多小時鋪墊,為的就是讓我們看到,其實沒有那麼簡單,導演讓我們瞭解小四,進而去更深入地瞭解,促成那一刀的背後究竟是什麼。

這起殺人事件,當下不安的社會氛圍、小四充滿幫派暴力的同儕圈、價值觀崩壞的大環境,其實都是幫兇;而小四手握刀子捅向的,也不只是他喜歡的小明,更是他對世界、對未來、對自己的一種憤怒與絕望。

人究竟為甚麼會殺人或自殺?

當一個人過份地感受到不容於世界時,他可能會選擇自殺;而當一個人過份地感到再也容不下這世界時,則可能會殺人。
小四的世界不斷在墮落崩壞,從進入夜間部,跟隨幫派流氓們行動開始、之後的一次次記過處罰﹑因為自己沒做的事而被找麻煩,到Honey莫名其妙死亡﹑愈發血腥的幫派衝突,以及父親的崩潰﹑兄弟的背叛﹑女孩的嘲笑。

小明是他對這世界美好的最後一點念想,可他卻發現,這一點念想一直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小明說,她和這個世界一樣,是不會變的。可是小四在經歷過這些事情之後怎會不知道?世界是會變的,然而它不會變得更好,只會一直不爭氣的墮落,就像小明一樣。她和這世界不是不會改變,只是不會"為了他"而改變。

他甚麼也做不了。

他只是個初中年紀的少年,卻已經再也容不下這樣的世界。

光、片廠、收音機

/光/

這部電影裡到處都是光,最一開始的畫面就是一隻手拉亮了一盞燈,揭開故事的序幕。還有後來小四偷來的手電筒﹑在國校和家中不斷明明滅滅的燈,甚至是小明的名字和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裡,都有光的意象。

然而對於小四而言,那些最殘酷﹑最使信念崩塌的時刻,都是發生在黑暗中。Honey被殺﹑颱風夜幫派尋仇﹑小馬帶他和其他女孩在球場幽會﹑被退學後和父親一起走回家。甚至是他最後要去拿刀堵小馬時,也選擇了把手電筒留在片廠。那時他的身上已不再有光。
光就是小四對世界的念想,代表著父親以前所教育他的那些價值觀:只要通過努力,就能掌握自己的未來;要做個正直的人,不要為了不是自己的錯而道歉。

然而連這樣有原則的父親,也在被警備總部帶走後崩壞了。所以小四打碎了訓導處的那盞燈,最後的光也滅了,在此之前,無論是被滑頭欺負﹑被小虎的人堵在校門﹑目睹217的老大山東慘死在颱風夜,那光都還沒有滅,他仍是願意扶起掉進水溝的胖叔的小四。直至此刻。
這足以看出父親對於小四的重要性,導演其實也在片頭就告訴我們了,這部電影所聚焦的,正是這些隨著父母遷移來台的下一代們,「他們發現父母生活在對前途的未知與惶恐中,因此只能透過組織幫派,壯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所以光其實不只是小四的念想,更是整個社會百姓對於未來前途的念想,那個時代的他們看向未來,卻只看到燈光明明滅滅,未知且不定,有時候似乎會亮起一絲光芒帶來一點希望,然而,那種不知何時會突然熄滅的恐懼卻更加使人發瘋。

/片廠/

小四第一次被抓進訓導處,就是因為和小貓王跑去片廠偷看,並偷走了手電筒。我一直在想,片廠這個場景究竟有甚麼特別之處?

它不像學校﹑家裡,是小四日常生活自然會出現的地方,也不像冰店﹑撞球間,是幫派們聚集的場所。它的存在的確特別,甚至有些突兀。直到電影末段,小四在這裡寫完給二姊最後的信,決定要拿刀子去堵小馬。

他遇到了片廠的導演,導演稱讚上次小明試鏡的表演特別自然,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小四卻罵道:「自然?你連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還拍甚麼電影?」
我才明白,對於小四而言,這世界的真真假假大概就像是在拍電影,所謂人生如戲,他感覺周遭的人都像在演戲,缺乏真實感。不然為甚麼?滑頭可以在幹盡壞事後,對他像沒事一樣噓寒問暖?為甚麼小翠要嘲笑他太過認真?為甚麼小馬能夠把對他而言無比重要的事物,視如糞土﹑不當一回事?

他的年紀太小,卻已經見過太多血腥暴力,這世界將最荒謬的一面展現在他面前,大家卻好像覺得沒什麼不對,依然這樣生活著。或許的確是他太過認真?這種危險的懷疑終於將他推上那條最錯誤的道路。

所以將刀子捅向小明後,他還堅持要她再站起來,嚷著她不會死;所以當他在警局,終於明白一切無可挽回,他已經殺了那個他最想保護的人後,才發瘋大喊:「不可以!」

他才明白,那把槍是真的﹑那把刀子是真的,小明的死也是真的。人生不是戲,人生只是比戲要來得更加荒唐。
/收音機/

這邊分享一篇我認為值得一看的評論:

文中提到,收音機隱喻了政府監控下的媒體,象徵著白色恐怖時期的高壓統治,而小貓王的唱盤則象徵人們對於西方文化﹑自由﹑美好的憧憬,當他和小四嘗試將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收音機產生的雜音則代表著這兩股力量的衝突與碰撞。

除了剛開始播報大學聯考放榜名單外,從故事的中段開始,收音機就不怎麼出現。重心圍繞在小四的生活日常,演唱會﹑新朋友﹑小明,觀眾也跟著被抓住注意力。在這個階段,我們感覺小四可以為了自己努力,感覺未來還有希望,光還沒有熄滅,自由和美好是有可能的,人們能夠為自己的人生掙扎著。

直到最後,小四殺了人,光熄滅了,收音機突然恢復正常,片尾沒有音樂,只有它單調的播報著一個一個人名。我們才發現,它從一開始到最後都在那裡,戒嚴時期的壓抑窒息感撲面而來。
極權統治下,人們的生活可能就是這種感覺,當生活被其他忙碌瑣碎的事務占據,急迫的﹑重要的﹑需要日夜操煩的,有時候會以為能習慣﹑甚至是忽視掉那種被監控著的恐怖。可是當某個瞬間,它又突然出現,以絕對壓制的姿態,帶來根本不可能擺脫掉的絕望。

我想,這也是導演想在最後提醒我們的,無論是小明對感情的利用﹑幫派暴力的械鬥﹑還是學校不公平的懲處,其實在造成這一切的背後,都有著那個恐怖且無處不在的國家機器。角色們以為唱著洋歌就能貼近自由、以為利用他人的感情就可以得到保護﹑以為聚眾逞兇鬥狠可以壯大自我,其實這些都跟小四想要改變小明﹑改變世界一樣,只是那個時代下小人物們蒼白又無力的掙扎。
阿魂
阿魂
無法不寫作,偶爾也畫畫,正學習看電影。是個極度不務正業的藥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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