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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是重生的土壤──收穫海洋承諾的廖鴻基

2020/12/2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最初為逃避岸上挫折,迎向大海尋求解答的廖鴻基,歷經三十年出航、書寫、推廣海洋文化等耕耘心路,「眼界被打開,命運被改變」,他說「總是大海給予的誘因,勝過海上生活加諸在我身心的折磨,讓我有機會從蹲伏的甲板上立起身來,恍如一顆小草站穩了土地冒吐新芽。」
也曾像苦行僧一樣,走遍花東海岸,日曬風吹雨淋,以簡單行囊踽踽獨行,那些無法對人傾吐的苦難和委屈,潮浪翻湧一樣在心裡巨響,而耳畔來回澎湃的海濤,卻彷彿是大海給予的理解與回應。「與我深入對話的並不是人世社會,而是城市以外的天空浮雲山嶺植被以及深邃奧秘的海洋。」海上生活經年,終於得見一般人無法領略的風景,在跨越種種痛苦通過考驗後,大海終向他展示了最珍貴的寶藏。

一則夢中女孩的隱喻

在人聲喧鬧的車站咖啡店,才下車趕來赴約受訪的廖鴻基,匆匆啜了口拿鐵便悠悠說起一個長年在他夢中的女孩。
每回女孩翩然入夢,都像是一個解惑者,每當迷惘遭逢困境,好比夢裡船就要沉了,「小女孩便在甲板上拉住我的手,要我跟她走,最終逃過那一場海上的劫難」。
《黑潮漂流》首篇〈同類〉與結尾〈然後〉,都說了一段關於女孩與魚,車廂月台水流淌一地的奇幻故事,充滿詩意。那是一個現實中行走暗懷無人知曉的夢,精神深感愉悅,無比自由的人,那人寫的是書裡的女孩,也是廖鴻基。
說起夢中具生命寓意的女孩,實際生活裡也曾有一回,像夢一樣的體驗。某日港邊釣魚苦無所獲,突然一個穿洋裝的小女孩,從堤防彼端,海的那一頭,拎著一袋什物走來。透明塑袋裏有條活魚,女孩說:這魚給你當餌。隨後廖鴻基就釣來一條大魚。
女孩不斷出現在他的夢裡,「她也許就是海的代表吧,可以代替我看到水面下人無法看透的世界」。於是海洋對廖鴻基而言,一直是賜予豐沛靈感的謬思女神,是包容承載滋育涵養的大地母體。

煉字的功夫與虛構的意見

廖鴻基的文字能啟動讀者所有感官經驗。以各種特寫鏡頭,穿透事物表象,掀開一層又一層皺褶,專注凝視細細白描,那眼光是對有情生命深刻的戀慕與溫柔。「我的猶豫立刻化作更高聳的另一座斷崖」,筆下不時召喚從自然汲取而來的體驗,貼切、精準,明快攫住閱讀的心眼。
「暈船,其實是暈於海的遼闊和深沉。耽於床,往往是溺於無止的夢境。」美麗的文字蘊藏深刻思考,自日常體驗延伸(拓寬)並入微(加深),帶有詩的言外之意,是閱讀中停頓低迴的時刻。那樣美麗的文字不是從平面的閱讀素養而來,只能來自縱深立體千變萬化的自然經驗。廖鴻基認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對表達工具的掌握應用,必須相當熟練。所謂對寫作的鍛鍊就是反覆修改作品,文章甚至爛熟到五千字的篇幅可以背誦朗讀。這是日久年深的硬功夫。
「我的生命裡常出現許多美麗的句子。它自然而來,來時未必處於寫作狀態,可能在夜裡夢中,也許是等車時刻。大概是累月經年練就文字的直覺吧,也彷彿是一股奇妙的力量。」他認同寫作者是靈媒的說法,採訪過程中,每提及某篇作品的內容,廖鴻基總浮現一貫靦腆笑容,笑說自己記不得。「以前常熬夜寫作,整晚寫到後來,感覺背後真的有什麼力量在推著我寫。大概是熬夜的恍惚,讓自己有這樣的錯覺。隔天睡醒再看,會懷疑:這真是我寫的嗎?」當文字鍛鍊跨過了基礎門檻,廖鴻基突然能體會古人所云「不擇地皆可出」的妙境。
他以為表達就是表達,無須區分以什麼樣的方式、手法,究竟是紀實抑或虛構。「文學研究者也許為了分類方便所以做這樣的區別,然而對於創作者來說,這個問題不存在。」廖鴻基以《海童》為例說明,德文譯者認為這是一本短篇小說集,然而在台灣的定位卻是散文。「創作者不必自我設限。藝文本就自由自在,評論者如何評論那是以後的事。」他認為寫得夠不夠好才是關鍵,至於文類的標準是通則,不是絕對條件。他甚至期待能創作一本書,將詩、散文、小說雜揉一氣。難以定義無法歸類,破除框架侷限後,創作或將真正回歸最初最純粹的自由歡喜。

對美麗海島的痛訴和詠嘆

他長年致力推廣海洋活動,與民間團體、各級研究單位合作接洽,對於台灣作為海島「就是不願意轉過頭來面對被海洋包圍的事實」感到憤怒、無奈、遺憾,於是企圖以文學手法,短篇小說架構,批判種種不合理的海島現象。《大島小島》每篇約兩千字,出版後期許自己的表達可以更精煉,便進階創作出《海童》,以更濃縮充滿詩意的文字,表達更精準簡潔的概念。
廖鴻基談《大島小島》、與《海童》的書寫過程,充分體現創作的愉悅,盡情盡興。「我們島民素來害怕寬和深,害怕原始,害怕野性荒野,害怕無從駕馭的大自然。」嘲諷的力量一語雙關,讀者能立刻連結台灣社會所有反智、違背自然的現象。〈海牆〉工程圍出內、外海,城牆裏頭毋寧是假海,卻硬說是「人為的海」,公開透明的謊言如一襲國王新衣,恰似島上尋常可見的人事光景。
而〈假會〉呈現人性的虛榮和逞強,也藉此指陳我們對於鯨豚,對於整個大自然的認識其實皮毛膚淺。當真正面對壯美的山川自然,人大概都會自覺謙卑,無法「假會」。〈釣魚〉中一句「我了解他,並且,順著他」透露了與海洋、自然萬物和諧共處的秘訣,彷彿老水手的智慧,來自長年與自然交感浸潤的曉悟、和功夫。
一篇篇海島文化觀察的弦外之音,以寓言揭露苦衷,以小說包藏駁難。廖鴻基將自我的憂心化作沉痛哀歌,也是對海洋恩賜豐美的禮讚。

像海一樣深

訪談接近尾聲,咖啡店服務生提醒我們要打烊了,廖鴻基輕聲說了謝謝,並淡定從容地從一神秘浩瀚的視角,說出一段像海一樣深如洋一般寬的文學意見:「你的作品不會高於你的生命高度,內在涵養,是一個創作者生命的修為,這是文學創作最重要的部分。沒有人能夠在一夕之間讓天地變了顏色,但是花開就能夠。當高山杜鵑盛開的時候,一夕之間天地丕變,你不得不敬佩自然萬物的生命力。」人類所有的創造,幾乎都從借鏡自然而來。然而所有的人為藝術,即使來自最優秀的人類最光燦的靈魂,也遠不及大自然的美。我們努力讓自己的內心安靜下來,閱讀雲朵霜雪風,像一面潔淨的湖水倒映藍天。坐在安靜的內心,從一陣蟲鳴一場雷雨中感應,然後才有了創造。
《黑潮漂流》以散文記錄從台東外海乘黑潮漂流至宜蘭外澳的一段旅程,然而首尾呼應的〈同類〉與〈然後〉卻是兩篇虛構的故事。歷經海上漂流的孤寂,甚或不被理解,遭遇種種困阻艱辛後,文中從書包掉出一條春魚的女孩彷彿是等在終點的一劑安慰,安慰了廖鴻基長年以身體實踐的海洋書寫與航行,也撫慰了浮世潮湧中注定起落不安的我們。
    However
    However
    值得慶幸的是,淚溝與抬頭紋中仍有天真與憨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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