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在大學時,教會我真實看見生命與歷史,然後又帶著我繼續前行的書。
以下是當年寫的讀書心得──對、是作業──稍微修改一下,然後放上來紀念。
受苦受難不是甚麼光榮的事,
我們只是被這個政權拿來當作威脅恐嚇人的事例。
在〈藏身〉此篇中,作者其中一位朋友這麼說道。
我不認識陳列,也未曾接觸他的作品。起初會選擇《躊躇之歌》作為大學報告,也僅是因為篇名好聽。原先想在圖書館借閱,但沒想到都已被預訂。臨時興起,趁著一個無課的下午,路痴如我開著谷歌地圖導覽,走訪至少五間書店,卻都得到「售罄」或「未進貨」的回覆。到頭來還是靠著網路書店,才得以入手一本
《躊躇之歌》。
當冷漠的讀者遇見白色恐怖
大學時初翻開此書,我第一時間認定這是一本政治受害者的控訴。
這類的書不都這麼寫嗎?從平靜無爭的生活開始寫起,再敘國民黨陰險的爪牙、黑暗的逼供,然後是渾渾噩噩又身心受創的,再也回不去的日常生活。或許結尾是退隱山林的修養,也或許是他依然在前線奮鬥,號召讀者心裡都存有的憤憤不平──我大概是個冷血的讀者,表面上給予同情,但私底下卻對白色恐怖的故事感到麻木了。
沒有恨的「恨」
《躊躇之歌》當時最讓我驚訝的,便是我在其中看不到「恨」。
陳列花了十幾年書寫,他有足夠的時間咀嚼自己的人生,並用文字掩蓋太鋒芒的指控。他並非無恨,而是有意識地淡化它,留給讀者思考的空間。
之後意外找到了陳列的採訪。他分享了關於「記憶」的故事,說自己和以前的獄友談論獄中經驗時,發現彼此的印象都不大相同,才意識到原來人自己的記憶都不一定可靠。他又說,他刻意模糊地名、年代──譬如「那個黨」、「這個黨」、「被火燒掉的警察局」──明白人一看,當然知道陳列在說什麼,但讀者不會去在意那些史實,而能專心在故事本身。
陳列寫下的是自己的躊躇,在文學、政治之間的拉扯,並沒有善惡之別,只是每個當下自己的選擇。他在〈做夥〉裡寫到:「總是這樣的。在希望、失望、熱忱、遲疑之間,情緒和信念被牽扯著時而起起落落,然後重新振作起精神,試著,繼續堅持,並且前進。」
是的,前進。
世界從來不因為一個人的悲苦停留,陳列沒有時間停留,他在與自己、社會的左右為難中前行,並在事後將這一下的掙扎寫下。引用在《三生三世聶華苓》裡看到的一段話:「當作家從天堂墜入人間,他會發現自己是赤裸裸的,他會看見自己的美與醜,他會看見文章的真相。」
我想,《躊躇之歌》裡我看不見恨。
是因為陳列審視自己的人生,明白他文學的意義並不是恨。
生活即政治,政治即生活
看完這本書,讀者會對那個年代,或「那個黨」感到憤怒,許久不曾被挑起的情緒與文字產生共鳴。陳列略去了專有名詞的代稱,只保留身為「人」在時代中的徬徨。
他書寫的不只是一個政治受害者的控訴,重點也不是談論政治,但當讀者身在其中,便會讀出政治黑色的血液在其中竄流,便自然地看見不公義之所在──那是他用時間沉澱,才得以寫出來的文字的力量。
他用這樣的文字,打破我冷漠的外殼,不再以假大空的政治、名詞來討論白色恐怖,而是真實地去碰觸那段歷史。讓白色恐怖不再是課本或小說中的東西,而是一段離自己其實也沒多遠的現實。
從〈歧路〉到〈浮雲〉,他眼中的生活,從「世界很遠」到「天正轉亮,遠方的海上,浮雲滿天」。
看見《躊躇之歌》的「躊躇」二字,總讓人忍不住發問:陳列走出來了嗎?
作者現在看似過著隱居的田園生活,參與文字工作,久久出版一套作品。若與他前期的人生相比,是的、他已不再受意向和社會的反覆折磨壓迫,但是他的心呢?
在〈浮雲〉的末尾,他敘述那些抱持著青春夢想與信念的人
有的可能已經先後死去,有的磨損黯淡了,
不知藏匿在哪個轉彎處,難再追覓
陳列並沒有直舒自己的心理狀態,只是:
浮雲滿天自然不是令人安心的意象。
於是我認為當討論到躊躇時,無所謂陳列是否還處於拉扯──或許該這麼說:誰又不活在掙扎當中?白色恐怖帶來的傷害不可能消失,曾經在社會漂泊不定的經驗也不會毫無重量,而「時間繼續」,人依然活著、依然得前進。
不能期待受害者總在文末說自己看開了,來路與前途都既無風雨也無晴。
這個世界並不是Happy Ending後就完結的電影。
只能在時間的幫助下,學習和那些過往相處,每一天繼續做著左右為難的選擇。
然後,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