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會煮水餃?好棒喔,好優秀。」
這是我爸對我在廚房煮菜時的誇獎,但聽到時,我滿無言的:因為那時我已經二十有餘,在外獨自生活好幾年,雖說無法端出滿漢全席,但單純炒個菜、煮個飯還是不在話下。
我爸是真心在讚美我,他很愛我,並不具任何惡意。
但誇二十多歲的人會煮水餃?總覺得有點違和。
又或者我們來談談如果在現代使用「巾幗不讓鬚眉」這句話。
這當然是褒意,說女性的實力和男性不相上下,是女中豪傑、女性英雄──但為什麼「和男性不相上下」是誇獎?認為我到達了男生的水準,代表的是預設了男性是及格線,或某種高分群,而我「居然」及格了。
這些都沒有惡意,甚至是滿腔的純全善良。
但話一說出口,其實存在著一個我們都沒有意識到的「預設立場」:我爸認為我完全不會開火,所以煮個水餃是出乎預料的。而「巾幗不讓鬚眉」認定了女性本來是不及格的、無法拿高分的,男性才是價值所在。
今天要介紹的書,是
《善良的歧視主義者》。
韓國作者,裡面的社會事件不一定適用台灣現狀(譬如難民議題的討論在台灣較少見),但核心概念是相同的。而且因為站在他者的位置,更方便台灣讀者在其中切換角度、立場來思考。
舉了大量世界各國的例子,來討論關於「歧視」這件事。
「我們」和「他們」的邊界
我們知道「每個人都不一樣」。
人際互動,也應該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是個體與個體內的獨特經驗。
但我們的大腦會習慣性幫人「分類」,再根據不同類別,快速建立起印象、標籤、定義。有時,這會讓我們的大腦輕鬆一點,但還有很多時候,這會讓我們不自覺「歧視」他人。
本書P.48中提到一個由亨利‧泰菲爾進行的實驗:將人群隨機分為兩隊,卻假意讓受測者認為隊伍是依照喜愛分類的。然後在後續競爭、評價階段,明明毫無相關的一群人,卻會因為認知「跟我一組的人是和我類似的」與「對面組的人是和我不同喜好的」,而產生了評分的偏向,以及偏高的敵對意識。
「我們」和「他們」的邊界居然如此輕易就能被劃出。
更枉論現實世界?
一條條的邊界,框出不同的「族群」。我們則以自己的想像,去描繪出「他們」。
人會以烙印在腦海中的圖像,描繪自己未曾經歷的世界
──〈輿論學〉李普曼
刻板印象、偏見與歧視
學生時期,或許可能在公民課學過這三個東西:刻板印象、偏見、歧視。
舉最常見的「性別與髮型」為例吧!
刻板印象是:女生留長髮、男生留短髮。
我們可以藉由刻板印象,快速判斷街上的人是男是女,大腦藉此有效降低認知的負擔。不需要咀嚼、思考,只需要直覺反應。有時會遇到超出刻板印象的個體,這時會有「喔?」的驚訝感。
偏見:女生只能留長髮,男生只能留短髮,違反這條規矩的都是「錯誤」的。
當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刻板印象存在,反而堅信其正確性,便會將「個人的觀點」,變為「世界運轉的真理」。
歧視:在言語行為態度上,給予違反了「規則」者差別待遇。
「這樣短頭髮不像女孩子啦,妳是不是同性戀?」
「唉呦留長髮很娘耶,剪掉吧。」
我沒有歧視,我不是「壞人」
「我不會歧視人家,我都一視同仁,你憑什麼扣我帽子?」
「歧視」是一個滿大的罪名,沒有人想被當作──或者說沒有人認為自己在歧視。雖然談不上什麼大善人,但我也不是壞人吧?怎麼可能跟「歧視」扯上邊呢?我當然對男女的髮型有刻板印象,可是我也不會去講那些話啊,我沒有歧視吧?
然而歧視比想像中更普遍。
或者說,「邊界」比想像中的多。在性別議題上有些人可能足夠警覺,但換到移工、教育、種族、宗教其他話題時,就不一定有這樣的敏銳度,以至於我們時常用自己的成見看人,甚至是審視、評價、差別對待他人。
刻板印象太輕易複製,偏見又不容易察覺,我們很有可能不自覺,但是帶有成見、帶有對其他群體(因分類容易產生)的敵對感(非常容易被激起)。
我們都都善良,我們也歧視
作者便提出了書名「善良的歧視者」這個概念:沒有惡意,內裡有可能在追求公平正義,甚至可能是充滿愛與關懷──但卻在做著歧視的事。
並且,越是相信自己是公平的人,便會強化自己的「確信」,作出更加偏向的行為。
這世界已經夠公平了
為什麼會有人說「這世界已經夠公平了」呢?
譬如「台灣已經有女總統,性別夠平等了」?
除了女性出現在以男性居多的職業領域時,很容易成為焦點,才會感覺數量很多外,另一個原因就是「歧視」。
我很喜歡RBG大法官的這段話:「人們曾問我:『要有幾位女性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才夠?』我回答:『九位。』人們對此表示驚訝,但當大法官由九位男性擔任,卻沒人對此提出質疑。」
書中引用了亞瑟.高柏法官的話:「歧視不是單純的紙鈔或銅板,漢堡或電影的問題,而是當以種族或膚色為由,而向某人表示無法將其接受為共同成員時,當事人自然感覺道蔑視、挫折、羞恥的問題。」
當我們在說「已經很公平」時,是拒絕更多的「他們」進入「我們」的領域,此時衡量的標準仍然是「分類」──性別、國族、宗教、性向、經濟、外貌等等的分類。
「這世界已經夠公平了,因為我們有一位女性總統。」
「保障名額或加分制度已經對『你們』很好了,你們應該感謝才對。」
當說出「已經足夠」的時候,是拒絕對方享有更多
──因著他的某個身分而拒絕。
主流與少數
那所謂的「我們」到底享有什麼?
主流其實是享受著特權的,可以被稱為「擁有者的餘裕」。
「屁啦!我過得超慘好不好?」你可能會這麼想。
但通常位處主流,並不能感知到這份餘裕,也就是那句話:男人沒有性別、異性戀沒有性向、白人沒有種族。
什麼意思?
講點身邊的例子吧:我認識一個台灣人,是南非混血,深膚色。走在街上,路人的視線會不由自主盯著他看。每到需要和陌生人交談的時候,對方都會猶豫要怎麼說英文。
但這位朋友就是土生土長,只會說中文,英文考試還險些不及格的「台灣人」。
「這些經驗會讓你感覺很煩嗎?」
「還好,久了就習慣了。」他想了一下之後補充:「我不能覺得煩,因為太多太多了,如果每一次都要覺得煩,我早就發瘋了。」
身為黃皮膚黑頭髮的人,我不曾察覺中立空間的街道,其實蘊含著支配該空間的權力(視線審視)。因為在人種和外貌方面,我是台灣的「主流」。我不會時時刻刻被周遭的人用視線、言語「提醒」自己的不同。
不過作為女性這個身分的時候,就會感覺到街道的權力空間:就算扣除交通安全問題,我也不能完全輕鬆自在地走在街上,回家的時候時常會因為身後的腳步聲而高度緊張。
族群的分類太過容易,我們每個人身上可能同時擁有多種標籤:某幾個可能是讓我無知無覺的主流天然優勢,某幾個可能是讓我提心吊膽的少數邊界。(身分標籤的交織性)
所謂的「少數」不是數量,而是缺乏「進入公共空間的資格」,這個群體會被「看不見」。或是一旦進入了,就必須被「審視」。
甚至需要經由「出櫃」坦承自己是少數,讓自己暴露在社會烙印與歧視行為面前。譬如同性戀向親友宣告個人性向,或者是在新班級自我介紹時,大聲說出自己是個宅宅之類的。
傾斜的公平
善良的歧視主義者,是因為沒有察覺到主流的天然優勢,便站在傾斜的世界上,談論著公平。我們其實活在一個大多數情況下都為自己設計的世界,而下意識地對「他們」產生歧視。
書中提到的例子,是學生沒有惡意地提問說:「身心障礙者上下公車需要另外架設斜坡板,影響全車的時間,是不是應該另外收錢?」
四肢健全的「我們」(有括號特別指族群分類的意思)設計了一個適合我們生活的環境,卻進一步排擠不屬於「我們」的人。
但誰能保證自己隨時是主流的「我們」呢?
美醜、成績、事業、身高、體重、愛好、性向、宗教、家鄉、膚色……哇超多東西、超多標籤,能有人永遠站在安全線內嗎?
系統性的歧視讓歧視看起來不像歧視,而是個人的問題:會不會是你不夠努力呢?
沒有站在安全線內,是你不夠努力!
有人說:「不平等是正當的。」
人人有實力,只要用心就會成功。
或許吧?純粹理性的評分好像能公平裁判是非。但功績主義是有偏向的:規則是公平的?裁判是公平的?所有人都條件相同?
一個通識課的比喻:
我看到傾斜的公平時,突然想到羅爾斯的「
無知之幕」理論,而書中也確實以這點批評了所謂的「努力至上」。
盲目相信功績主義的人,忽略了制度是由能力有限而不可能不偏向的人類所定,只要是人,都會依循自己的個人經驗、社會經驗或經濟背景,偏向某個方向,或永遠偏向的觀點。
而回到最開始的論點:
人只要相信自己是公平的,便會強化自己的確信,作出更加偏向的行為。
距離太近的時候,不懂為什麼一根鐵關得住小鳥?
得退後幾步,才看得見整個挾制的鳥籠。
人人站在傾斜的天平上。
而在某一領域佔據主流,有能力付出的一方,往往慣性將「讓出」的權力看作「善意」,如此一來便不會動搖自己佔優勢的權力關係,同時還讓自己成為好人。
這也就是為什麼通常都是男性說:「性別已經夠平等了。」
房東說:「房價已經夠便宜了。」
長輩說:「你們現在已經夠自由了。」
辛苦的世界?輕鬆的世界?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站在主流或少數的時刻,也有些人明明貼著主流的標籤,但因為其他邊界的關係,沒有其他人那麼具有優勢(但相較於少數仍然存在)。
如果說:「我很辛苦,你很輕鬆。」
那就無視了其他人不同標籤底下的痛苦,又是站在傾斜的天平上了。
如果說:「大家都一樣辛苦。」
那也無視了歷史的脈絡,只是把受壓制的少數和握有權力方各打五十大板。但一方可能因此死去,另一方卻能繼續存活。
或許我們能換一個說法,不再聚焦於誰的輕鬆或誰的辛苦,而是看見:「是什麼樣的不平等,讓你和我必須經歷不同的辛苦?」
涵蓋多元的普遍性
降下無知之幕,如果以不知道未來的處境的心態,去規劃事情時,便能更多替多元族群考量──畢竟誰也不可能永遠踩著主流的位置。
男廁、女廁,最簡單的分法。
後來出現了獨間的殘障廁所。
再之後因為通常由媽媽帶小孩,所以女廁裡又有了一小間「小男生廁所」,但這樣太過古怪,所以有了親子廁所。
然後是有人發現男女廁所數量與時間的使用問題,所以擴大了女廁。
再然後是跨性別的挑戰。
跨性別如廁的議題,讓人意識到:現行的廁所制度限制太多,不符合使用需求。
於是「性別友善廁所」出現:不以性別分類,而是一間廁所內部分作蹲廁、座廁、小便斗,讓人自由選擇自己需要的功能。
許多人為著性別友善的公廁大驚小怪,但其實大家接觸最早的性別友善廁所,不就是家裡的廁所嗎?不分男女,家人皆可使用。
我們不一定要將類別越畫越細,而是能重新創造出一個「符合所有人」的新空間。
該怎麼避免歧視?
零歧視是不可能的,這關乎我們大腦運作的方式。
但從認知到「我也有可能成為歧視者」開始,對自己的言行更加敏銳、仔細。
或許能從自己開始,多作一些功課。
- 自我反省
當有人指出自己的歧視言行時,比起「是你太敏感」的指責,或許可以轉變為:「自己早該努力了解,卻沒有想到更多的省察契機。」
- 不參與歧視行為
當有糟糕的笑話出現時,我們或許沒辦法當場出聲制止,但可以選擇不笑。
- 心態轉變
為了不被歧視而努力→為了不作出歧視而努力
當然,「善良的歧視者」或許比「明目張膽的歧視」好一些,但我們永遠可以有更進步的空間。保持警覺,不要輕易停止思考。
我們?他們?
我們的世界:不是我們與他們,而是無數個我,開放積極的形成許多我們。
閱讀感想
引用一下他所寫的比喻:
特權讓你更容易把事情做好,爭取到社會地位和資源。然而我們往往對於自己的特權感到理所當然,不覺得那是特權,就像魚不會察覺自己活在水裡。
舉個例子,之前看到有人設計紅綠燈,每種燈號形狀不同,我的反應是「幹嘛多此一舉,看顏色就行了」。我完全沒想到色盲的需求,這不代表我是壞人,我只是沒察覺自身特權。
當然,我並不是做了什麼壞事或欺騙社會才擁有這些特權,我只是運氣好,出生在一個以非色盲為預設的社會。假若我出生在一個其他人都看得見紫外線的社會,情況就不同了。
人難以察覺自身特權,這形成一種知識不對等,你不是對方,不知道對方的處境真的差你一截,因此你甚至不認為對方是弱勢,只覺得他們貪心、不努力。
這段話讓我對此書產生濃厚的興趣,事實證明:這本書並沒有辜負我的期待。
關於「善良的歧視」從何而來?我們什麼時候落入這樣的陷阱?又該怎麼踏出?
案例充足,能帶著我不斷思考我現在所經歷的生活。
因為會關注這個議題的,通常都特別容易踏入作者所謂的「善良的歧視主義」景況,一邊讀算是給自己滿多提醒的......
議題雖然嚴肅,但例子多,且作者的文字像有人當面與你分享一般,易讀性還算高,並不會特別難懂。我一邊紀錄一邊讀,寫了一千多字的筆記,大概花了一個半小時近兩小時看完。
也想補充一下書中提到的「逆向歧視」。
文中僅簡略帶過,但我之前有看過另一個影片,更詳盡解釋了書中「各打五十大板是不對的」之論點。而且同樣是談論韓國社會,建議大家看完書後可以來看一下這部影片,能解開一些癥結:
總而言之,這本是我近期讀過非常棒的一本書,十分推薦。
希望能藉由這些閱讀,讓我們都成為更敏銳,也同時更溫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