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今敏飽受推崇之處,「形式」上不外乎繁複華麗的轉場技巧、縝密多層次的敘事結構;「內容」上則是遠遠領先時代,對現代病精準的觀察與諷刺。過去半年,身為幸福的台灣觀眾,依序受到《藍色恐懼》、《東京教父》及《妄想代理人》的大銀幕洗禮,重看經典一輪後再探個人初識今敏時最鍾情的《千年女優》,喜愛之心不變,但也發現其的確是他的作品中社會針砭意味最淡的一部,探討的內容也最形而上、精神性。巧妙的是,今敏利用「電影中的"電影s"」這種多重虛幻的敘事邏輯,反而洗鍊出觀者心中最真實的靈性追尋。
- 追尋的是什麼?
劇末千代子那句迴盪影廳的「我喜歡的,其實是追尋他的自己啊」,不僅留下無限餘韻,更將故事的層次拉高到另一境界--電影花了99%的時間與心力描述對模糊晦暗形象的永恆追逐,我們跟隨著千代子為一次次近乎觸碰到卻落空的失敗而悔恨惋惜、精疲力竭,卻在結尾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原來記不記得他的模樣已經不重要了,有沒有成功歸還鑰匙也無所謂了,當初巧遇擦身在心中種下的因,隨年華流逝而茁壯變質,支撐我跨越千年維度的動力,早已不是點狀的目標式任務,而延伸展續成綿長的一條線,也就是「追尋」本身。
這和近期《靈魂急轉彎》帶給我們的人生啟示並無二致,千代子窮盡一生追逐的畫家這個「形象」(不會說他是「人」,因為無論在故事設定或意義解讀上,他都是超越實體肉身,更精神性的象徵物),其實可以替換成Spark,抑或者生命中任何崇尚的理念、信仰的價值觀。
所以,相隔近二十年,一個用溫暖可愛的風格講述死後世界、一個用磅礡史詩的架構紊亂電影世界與現實人生,這兩部動畫作品想傳達的思想是能夠互通的--生命這趟旅程的重點不在目標與結果,而是過程中的自己,就算經歷的路上大多是痛苦,請感受當下、享受過程,熱愛痛苦也熱愛自己。
感謝偉大的造夢者們,用引人入勝的敘事手法和風格,將我們了然於心卻疲於執行的心靈雞湯,深深再烙印於腦海一次
- 《千年女優》與《靈魂急轉彎》
另外,這次二十週的4K修復版重映,提醒了我《千年女優》推出的時間點是2001年,人類剛邁入21世紀的第一年。或許也正是在那個由舊入新、「進位」成整數年代的轉捩點,許多創作者藉由跨入新世紀的「儀式感」而回顧歷史、展望未來,才誕生得出如《千年女優》這般,建構無比龐大、宏觀的故事觀,繞了一大圈,核心思想卻在訴說個人存在意義的作品。
然而踏入21世紀後的人們,因為本身就位於「新世紀」中,便不太會對新世紀抱有全人類式的龐大的野心與展望,且在快速的資訊流動及科技發展下,自身開始顯得渺小,漸漸地,面向未來的宏觀想像轉變成面對自己的反思內省,大歷史退燒,小確幸當道。
這又可以扣回《千年女優》和《靈魂急轉彎》,雖然前文提到它們帶給我相通的人生道理啟發,但我還是認為兩者在角色行事態度上及創作者看待世界的概念上存在著根本差異:
-千代子在並未理解鑰匙實質的意義時便開始無窮的追尋,22號則是根本沒體驗過人世萬物,便先以「想」的方式否定了「行動」本身;前者主動積極、肉身先行,後者被動消極、頭腦先行。
-今敏捻合眾類型電影,用橫跨生死、虛實維度的方式講述千代子充滿曲折痛苦的一生追逐,她在過程中透露自己已然忘記追逐的男子的模樣(且電影後段也揭露該男早已死亡),卻仍持續追逐,這儼然是剝除了行動本身的「意義」,並賦予千代子,或者說全人類,在不知曉意義、或許會徒勞無功的狀態下仍有不斷向未知前進的勇氣;而《靈魂急轉彎》並不直接承認人可能窮極一生都在此種「無意義」中度過,它鼓勵人們,就算你沒有要完成/完成不了雄心壯志,也能從欣賞一花一草、享受一口美食中獲得生命的意義,等於是將「生命意義」從宏觀式的論斷轉化、消融成生活中的微小片刻,使我們這些不像千代子受冥冥中詛咒、無法承受終其一生的痛苦之平凡人,也能捱過生命的空洞。
綜合上述兩點,可以看出今敏的角色具有超凡的行動力,但他對人生在世的態度卻是偏向悲觀消極的;Pete Docter身為闔家觀賞的皮克斯動畫的中流砥柱導演,作品中的角色和凡人無異,不見得有多偉大的意志力,甚至有些被動消極,但在寓教於樂的氛圍下,不甚特殊優秀的靈魂也能過得美滿富足,世界觀十分正向樂觀。
同樣是「活在當下」,《千年女優》告訴我們得「享受痛苦」,《靈魂急轉彎》則教我們可以「苦中作樂」,沒有誰優誰劣,只是出發點不同,相信不同身分背景的人、或者每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都能在其一作品中找到與之共感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