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千年女優》：我愛你，只因追求你的我，再也不是我

不知你是否見得著？我依舊深愛著再也不見的你。

如何形容與你初遇的那刻？因著記憶的磨損，而畫面總是片段式的展演、模糊、中止，戛然地閃現又消失。更別說是你的臉，輪廓間的細膩、紋路裡的灰白，一點一點，我皆無能掌握。所以，每當想要回味那當下的怦然，只剩環境的冰冷不斷放大，滲入骨髓（事實上，也僅剩身體的觸覺記憶依舊靈敏），再由寒意的刺激清醒，拉回當下。原來，每次的追憶旅程都在預告一件事實──我與你，始終陷入主客體纏繞不分的輪迴。每逢旅程遭遇瓶頸，我便不得不正視主體中的我的想像、回憶，與客體中的你的真相、現況，兩者間的重疊和距離。

但，要怎麼才能既保護客體的你的自主性，又浸淫在主體中的我的深刻？事實上是，當我這麼思考時，已經註定無法忽視兩者彼此拉拔的威力，而苛求自己必須保持足夠的敏銳度，不偏不倚地持身中立。試想一下，若是往光譜極客體的走向，那麼是距離與你的不確定性，取消了鳴槍預備；若是朝光譜的主體前進，便能看見隔壁棚裡的內田守，瞬間遁入「未麻的房間」。

將自己困在虛構的迷宮裡，是多麽令人著迷又安心的事！一切匠心獨造，蘊於手掌之間。所有的靈動、機運一一閃現，完全按照我喜歡的那樣進行，同時保證了不可更迭的安全。稱之沉醉、喚之自溺，沒有出口，怎麼會以為有出口呢？裡頭的世界充滿你的光影，我們交織、共舞；甚至不需磨合，就能渾然天成。那裡面的你，是我思憶中投射出的你，我們本是一體，豈會不稱心、不同道呢？儘管無數次地奢望，能永遠迷路於溫柔鄉，卻總是駐足於入口，不願投身。我顧忌著真實的你的存在，總是竭力地散發光能，炫耀著做為「生命」的魅力──無限蝶變，危機與轉機一體兩面，致命又甜美的迷人。

才驚覺，原來我是真的愛你。為了警醒自己看向真實的客體，而情願不全身心地舒展主體意念，終無法藉此取代客體的存有。走掛在搖搖欲墜的高空繩索，擺盪在欲生欲死的界線。對生的本能貪求，即使路漫漫且修遠，也要咬牙堅挺；對死的自然垂落，不斷教唆著：何不化蝶以成永恆？

同樣是因你而有的啟程，以「成為演員」之（知）名，踏上追尋的列車行駛。初衷是個很簡單的約定，為了歸還一把鑰匙，通往你的故鄉、我的嚮往。因此輕易地相信故弄玄虛的指引，現在想來，或許只因這是唯一與你相依的預感，而我根本無知其他真實的憑據；並非不願，實因從來無能為力。

穿梭在各路角色中，切換我與她的面理。某種形象深植人心，是否銀幕前的他們曾想過，那是我啊！是我言語失能、行動無力，卻依舊得傾注真我的窗口。如果，入戲的理由是為擁抱你，那麼條件便是，「擁抱你」這項行為成為目標，正在前方招搖閃爍。當起點與終點重疊，契合到無法剝離的程度，旅程早就自成圓周，怎麼可能奢望找到出口？我毫無保留地躍入銀幕中的轉場與跳接，一幕幕似是而非的場景更迭，不斷地癮人入勝。無數次地入戲、抽身、再入戲，我貪戀於虛晃與實際的臨界點，為你鍾情。

唯有這刻，由她與我碰撞出的靈光，才能清楚地照亮臉上的神情，才能精準地模擬適當的狀態；不僅成就我的演出成功，也使她的靈魂得以出走劇本。我與她是如此地合作無間、各取所需，而你知道的，這一切因果縱橫都是為了交織向你。

我尋向你，又有他者在後頭凝望。其實我們都是一個個節點，看似有高低的階級之分，其實是再平等不過的對號入座。以他者的眼光記錄著這段追尋，是向除我之外的人們證明這段奇妙纏繞的過程，也似乎唯有透過這種方式，才能表明你的存在，印證你的所作所為。或許，如此渴望傾訴，迫切地在生命終了前留下足跡，是不想你與她因我的肉體消散，而一齊隨風。我想將你們留在這世上，不論我在與不在，總該負起責任，延續新生命。

承認吧！還是有過多的成分，是只願不管不顧地盼求：當你終有回望我的時候，能一眼望穿人海，不費一兵一卒地感應所有。那些訴諸思念的星空、藏埋留戀的字裡行間、附身同步的舉手投足，不再是阻擋探知的法寶，而是夾岸歡迎的桃林，為你盛開絢爛。

後來我終於徹悟：食髓知味的原因在於，當我清醒著意識到你不再是肉體脫胎的你，而是由主體的我與客體的你互相指涉、交融而成的燈火；只有依循此法，我才能描繪你的形影，細數你的深紋，進而確信我愛的只能是你，並非他者所能取代的，包括我自己。「我愛的，是追尋著你的我」這句話，不是完全屬於主體上的認知，簡單來說，那個「我」是我與你和她，三者投注以愛的結晶。因你與她無法言語，故由我成為代言人，將憑此活在這個世界中，與不同世界的你們一起呼吸、心跳。

這麼說來，反倒化解了你既是目標也是起點的死循環，因為完完全全地，將你置身於我的身體裡，從記憶、感官，撲通撲通的頻率對接，是一趟永遠無可逆回的追尋。追尋的意義不在於義無反顧地上下求索，而是你之於我的創造，成為蘊含無限能量的有機體，向著你也向著我，執迷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