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文學在誕生之初,就開始受到「與現實脫節」的質疑。現在的奇幻創作,奠基於《哈比人》、《魔戒》作者托爾金的論述;在他的文章〈論仙境故事〉(On Fairy-Stories, 1947)中,托爾金提出創作仙境故事——即奇幻文學——的四個必要元素:想像(Fantasy)、重述(Recovery)、逃避(Escape)與慰藉(Consolation)。其中,「逃避」這個元素特別提出來,就是為了向這些質疑反擊。
托爾金反擊的方式,是為逃避「正名」。在〈論仙境故事〉中,托爾金將現實視為一種禁錮人們思緒的牢籠;被困在牢籠中的人,會想要透過仙境故事這樣的「窗口」去窺探牢籠外的世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換句話說,那樣的窗口,其實就是「想像力」。而逃避,其實也是人類創發文化的方式之一;歷史上眾多為人所知的藝術,不都是描繪著不存在於現實中的景物、故事嗎?
當然,創作是自由的,後世的創作者不一定得照著托爾金的理論去書寫。比起為逃避正名,越來越多的創作者直接在他們的奇幻作品中,投入與現實相關的映照——畢竟,想像本來就來源於現實。薩普科夫斯基的《獵魔士》系列,在東歐神話傳說的基礎上,結合了波蘭本身錯綜而血淚的歷史;喬治馬汀的《冰與火之歌》系列,不僅奠基於北歐神話,也融合了歐洲中古世紀的宮廷現實。
而J.K.羅琳的作法,則是把他所關注的社會議題融入到創作中。《哈利波特》系列中,他在《阿茲卡班的逃犯》裡討論冤罪、在《火盃的考驗》裡討論奴隸制度的轉化、在《鳳凰會的密令》中討論媒體亂象與官僚體制……對我來說,我第一次看《哈利波特》的時候,是受到那些有趣新奇的魔法世界所吸引;而最後留存在心中的,卻都是那些勇於對抗不公、敢於挑戰邪惡的橋段。
去年,羅琳出版了《伊卡伯格》一書;皇冠文化很快地將此書譯介進入台灣,於今年一月出版。這本《伊卡伯格》也跟羅琳過去的奇幻創作一樣,依然有著奇幻的包裝、有著令讀者傾心的奇幻世界;同時,也有著對現實社會的控訴與省思。
《伊卡伯格》是一本標榜「寫給孩子的床邊故事,也是獻給所有仍保有赤子之心的大人」看的作品,故事並不複雜,講述了豐饒角王國如何從最幸福的國家沉淪,受到貪婪的勳爵亂政,最後又艱辛地恢復和平的過程。
王國不幸的起點是一名女裁縫的死。豐饒角王國的國王弗瑞德總想像自己英明神勇,被身邊的兩名近臣,史必唾與弗拉捧勳爵追捧得整天飄飄然,對自己的國家現況毫不知情。他因為鄰國君主即將到來而強迫宮廷首席女裁縫朵拉趕製一件新的華服,身體不適的朵拉無法拒絕國王的要求,不眠不休、花了三天三夜完成服飾後,當場暴斃在新衣服旁。此後,當他試圖展現自己的英勇,前往北方沼澤討伐那傳說裡會吃人的「伊卡伯格」時,卻以為自己在濃霧中真的看到了怪物,丟了寶劍、嚇破了膽。史必唾與弗拉捧同樣驚慌,弗拉捧甚至對著濃霧開了槍,誤殺了皇家衛隊的隊長比米希少校。史必唾藉此機會,編織出各式各樣的謊言——伊卡伯格咬死了隊長、英勇的國王殺傷了怪物;在兩個勳爵的操控下,國民現在必須支付高昂的稅金,才能讓王國新成立的伊卡伯格防衛隊運作——使自己與身邊的其他小人獲得了空前的權力。
謊言之上又一個謊言。一旦開始撒謊,你就不得不一直撒謊下去,然後你就會像一艘漏水船的船長一樣,需要不停地想辦法堵塞船上的漏洞,免得船沉下去。
史必唾就這樣,一路拖著整個國家一起沉淪。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當王國陷入前所未有的暴政、經濟陷入困境、全國民不聊生之際,願意站出來反抗的人卻屈指可數。絕大多數的人,即便對於國王與護衛隊在北方所發生的事情有所懷疑,卻不敢提出異議;而那些提出異議的人,要嘛被殺,要嘛就被關進了地牢裡。老實說,我在閱讀的過程中,一度覺得情節過於黑暗,實在不適合孩童獨自閱讀——至少,該由家長陪同子女一起理解故事想要講述的主題。
當然,如前所述,故事的結局是美好的;當故事出現轉機,羅琳的描寫也每每令我動容。畢竟《伊卡伯格》被歸類為童書,某種程度上,也擁有托爾金理論中的「慰藉」元素。有些人似乎時常將這樣的內容視為矯情,但我覺得,這樣的慰藉正是如今的世道需要的。因為現實不會這樣美好,所以閱讀能慰藉讀者的作品,便有機會將這樣的態度、這樣的思想帶入現實,改變現實中那種「大多數人無動於衷」的現狀。
《伊卡伯格》真正的主角是首席女裁縫之女黛西與皇家護衛隊隊長之子伯特。透過童稚的堅忍與善良的力量,豐饒角王國才有機會再度成為一個美好的國家;即便世界如此不堪,只要擁有信念並起身行動,謊言終會揭穿、黑夜必將破曉——J.K.羅琳的《伊卡伯格》,推薦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