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十年前,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我們第一次和著激亢的電吉他獨奏聽到了這段嘶吼的歌詞:
喔喔 / 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
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門上的一塊斑駁的木板刻著這麼幾句話:
子子孫孫永寶用 / 世世代代傳香火
喔喔 / 鹿港的小鎮......
那青年歌聲嗄啞,咬字略嫌囫圇,唱起這樣憤怒的搖滾,卻成了最最完美的載體。那黑衣墨鏡爆炸頭的歌手叫羅大佑,那張專輯叫《之乎者也》,那家新創不久的唱片公司叫「滾石」,那首歌叫「鹿港小鎮」,安在A面第一首──你買回這捲卡帶,拆去封膜,放進錄音機,按下PLAY,電吉他前奏破空而出,你的世界從此改變,再也回不去了。
許多人直到現在都以為「鹿港小鎮」是羅大佑的自傳故事,其實他寫這首歌的時候根本沒有去過鹿港。媽祖廟後面賣香火的小雜貨店、長髮迎空的姑娘、那塊斑駁的木板,都出自他的想像。話說一九七九年羅大佑在台北當見習醫生,一天去修摩托車,車行學徒是個沒精打采的小夥子,邊修車邊罵:恁爸了不起回鹿港!羅大佑和小夥子聊起來,他才說當年偷了鹿港老家兩萬塊到台北打天下,吃喝玩樂花光了,沒臉回家,只好窩在台北修摩托車。
就這樣,羅大佑浮想聯翩,寫出一則鄉鎮青年到台北打天下,幻滅之餘無顏回家的故事,還派給了他一位「我離家時她一十八 / 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髮」的女朋友。不只如此,他筆鋒一盪,又為箇中「鄉愁」寫出另一層意義:鹿港作為一個沒落港市,青壯人口大量外移,老鎮亦抵擋不住逼壓而至的「現代化」巨輪,漸漸不復舊日的模樣。於是這青年即使回到故鄉,小鎮也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老台灣」在高度發展時代迅速失守,青年人反倒油然生出不捨之情。「鹿港小鎮」著名的副歌,寫的正是這份情感:
台北不是我的家 /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這恐怕是羅大佑最出名的一句歌詞。霓虹燈在這裡,變成了都市文明罪惡的象徵。無獨有偶,次年吳念真作詞、李壽全作曲、蘇芮演唱的「一樣的月光」,也和「霓虹燈」不大過得去:
什麼時候蛙鳴蟬聲都成了記憶 / 什麼時候家鄉變得如此的擁擠
高樓大廈到處聳立 / 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的俗氣
有趣的是,從「鹿港小鎮」到「一樣的月光」,兩首劃時代的搖滾曲,前景都是都市場景中幻滅的酸楚,背景則都瀰漫著對記憶中「老台灣」傷逝的不捨之情。它們在曲式上盡皆暴烈、義無反顧,在意識型態上卻可稱之為溫情而懷舊的。
羅大佑選擇曲式悍怒的「鹿港小鎮」作為他橫空出世的第一首主打歌,而非易於入耳的「戀曲一九八○」、或者前一年張艾嘉便唱紅的「童年」,就是一種姿態、一種宣示。正如他在唱片文案裡倨傲的自白:
請開啟你通向心靈的耳朵——至少這裡沒有不痛不癢的歌。假如不喜歡的話,請回到他們的歌聲裡,因為這中間沒有妥協。
事隔三十年,如今年輕的樂迷恐怕未必能體會「鹿港小鎮」的震撼有多麼強大,那不只來自歌詞──儘管當年廣電處仍然下令公播版不許演唱「台北不是我的家」,惟恐「挑撥國民情感」,羅大佑只好改唱「這裡不是我的家」──它的震撼,同時來自那摧枯拉朽的搖滾編曲。
這張專輯早在一九七九年便開工錄製,羅大佑知道當年台灣的錄音條件無法做出他腦海中聽到的聲音:先不提西洋樂壇的製作水準,就是和近鄰的日本相比,台灣都難以望其項背。羅大佑少年時代浸淫西方搖滾,聽遍經典名盤,上了醫學院,又從日籍同學那兒認識了七○年代澎湃發展的東洋搖滾:吉田拓郎、井上陽水、岡林信康......,他們的作品開拓了青年羅大佑的眼界。他決定:自己的專輯若要追平那高度,唯一的選擇是在日本錄音。
那年頭台灣並未開放出國觀光,羅大佑不能離開台灣一步。他只好託日籍同學把試聽帶帶回日本,替他在當地找樂手、訂錄音室,再把錄好的母帶扛回台灣配唱。這越洋錄音的往來過程曠日廢時,而且很花錢。羅大佑的父親向來疼愛這個有藝術天份的么兒,慷慨出借一筆錢讓他圓夢。他一邊做唱片,一邊拿著錄好的幾首歌尋找有興趣的唱片公司,沒有人願意發行這樣一張凶悍濃烈的專輯:相較於七○年代末橫掃歌壇的校園民歌,羅大佑實在太「出格」了。如此苦苦折騰兩三年,父親借的錢都花光了,醫學院也畢業了,唱片還是出不成。
終於到了一九八二年,新成立的「滾石」唱片決定接下這張專輯的發行:他們大約只是想藉由這樣一張個性鮮明的專輯,樹立起新生代新廠牌的文化形象,只要能賺到面子,即使賠錢仍然值得。羅大佑則只想讓過去這兩三年的辛苦不致於白費,也對父親的支持好歹有個交代。唱片出完,他就要回去做醫生了。
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之乎者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大賣十幾萬張,羅大佑後來棄醫從歌,成為樂壇一代宗師。「滾石」則在接下來的二十年,變成了華語世界最重要的唱片品牌。
「鹿港小鎮」那早在一九七九年便錄好的,凌厲無匹的電吉他獨奏,「窖藏」三年,終於從千千萬萬的音響喇叭奔騰而出,踢開了台灣樂史新時代的序章。那是某位日本吉他手的傑作──他和羅大佑從來沒見過面,我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下。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