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東京街頭寒風凜凜,氣溫逼近零度,武道館裡面卻很暖和。The Who的演唱會即將開始,大家找到座位便紛紛脫下大衣和圍巾,露出輕鬆的神色。我和母親坐在前排觀眾席,等待演唱會開場。場內音響放的是六、七○年代的英倫搖滾會串,音量不甚大,卻足以製造令人心癢的熱度。就在這時候,我注意到左前方那位男子。
他比大多數人晚到,手上拎著東京上班族標準樣式的公事包,穿著東京上班族標準樣式的風衣,戴著眼鏡,神色拘謹,看上去四十來歲,就像我們在日劇裡常見的那種低階主管,常被老闆訓斥,又未必壓得住屬下,臉上遂不免有幾絲淒然。尖峰時段的每一截地鐵車廂,都塞了幾十個這款模樣的上班族,若在街巷偶遇,我絕對猜不到他會是The Who的樂迷。
他找到了座位,脫下圍巾和風衣,疊好,脫下西裝外套和襯衫,疊好,露出貼身的長袖圓領衫。然後從公事包裡掏出一件摺得極整齊的T恤,一層層攤開,垮垮地套上身,胸口印著吉他手Pete Townshend騰空跳起的經典照片。至此,原來那個一臉疲憊的上班族,倏然有了幾分浪蕩的嬉皮味。但還沒完──他又從公事包裡掏出一方摺得嚴嚴實實的物事,一層層攤開,竟是一幀極大的大英國協米字旗,正中央交叉繡著THE WHO的字樣,顯然是手工自製。他把這面大旗覆在肩上,成了一件神氣之極的披風。
然後,他從那小叮噹口袋一般的公事包裡,再掏出一疊文件,雙手捧著,仔仔細細讀了起來,彷彿他等下就要參加GRE考試了──那是影印的The Who歌詞。
背景樂聲漸弱,場燈暗,樂團走上舞台。男子把歌詞收進公事包,和全場一萬四千人同時起立。
之後直到終場,他高吼、口哨、跺腳、甩頭、對空揮拳、在樂聲暫歇時狂呼樂手的名字(當然是日式發音,Roger被喊成了『樓夾』),沒有遺漏任何瘋狂歌迷該做的動作。每到高潮處,他一定用雙手高高舉起那幅巨大的米字旗。然而最多三秒,他就會把旗放下──他不願意擋住後排觀眾的視線。
另一次,我在東京巨蛋看Rolling Stones的演出,前排一個高瘦青年,黑色緊身衣胸口印著牛角紋章,一襲血紅的披肩,戴一頂極大的山姆叔叔星條旗禮帽。稍微熟悉搖滾史的,都能認出他在「Cosplay」滾石主唱Mick Jagger 1969年巡迴演出的舞台服裝。甫坐定,他便拿出一枚海灘球模樣的東西吹氣,吹飽之後,我才看清那是一枚巨大的骰子。他把它擺在腳下,耐心等到十來首歌之後,Keith Richards彈起名曲「Tumbling Dice(翻滾的骰子)」不朽的前奏,才不慌不忙把這枚大骰子拿出來,高舉過頭,和著副歌的拍子,對著舞台搖啊搖──這是僅僅為了這一首歌製作的道具。
所以我喜歡去日本看演唱會,不只因為地利之便,不只因為日本人的龜毛講究總能讓演出聲光細節保障一定水準──我還喜歡看他們的觀眾。你在紐約、倫敦、巴黎、雪梨,都有機會看到同等厲害的演出,卻未必能遇到這樣的樂迷。
我偶爾也會逛逛Disk Union之類二手唱片店,滿坑滿谷的中古黑膠,平均單價不到一千日圓。仔細看看那些六、七○年代的「日壓版」西洋搖滾唱片,不僅壓片、印刷十分講究,裡面還會附一份日文版獨有的「本事」,除了全部歌詞的日文翻譯,還會聘請權威人士寫一篇鉅細靡遺的導聆指南。這項傳統延續至今,已是「日壓版」的標準工序,無怪乎日版CD永遠比美版、歐版貴上一大截。我們總愛嘲笑日本人英文不靈光,然而光看他們在唱片這件事情下的工夫,再想想那些死忠樂迷對樂史掌故浸潤之深,仍是要敬畏的。
這種「樂迷的教養」,看Rolling Stones演出的時候體會最深。演出中段,主唱循例介紹樂手,讓我意外的是客席薩克斯風Bobby Keys:此公雖非正式團員,卻與他們合作了三十幾年,比幾位前任團員都還待得久,算是功在黨國的元老重臣了。當他站到舞台中央接受掌聲,現場就像掀了蓋的沸鍋,歡呼聲浪遠遠超過其他客席樂手──這表示現場幾萬人都知道他的來歷和地位。放眼亞洲,恐怕也只有日本的觀眾會給一位客席樂手如此「體己」的禮遇了。
不過,在Carole King的演唱會上,倒是讓我見識了日本人之拘謹和「英文不靈光」。有樂町的International Forum音樂廳是個新落成的場地,空調冷暖、燈光明暗、座椅軟硬,都精確做到了最舒適的程度,演出音響效果之佳美細膩,更是無懈可擊。唯一的尷尬,是在 Carole King唱到金曲「(You Make Me Feel Like a ) Natural Woman」的時候:這首歌照說連阿公阿嬤都會唱上兩句,Carole走遍世界,每到此曲,必是萬人卡拉OK大合唱。然而當晚在她把麥克風遞向觀眾席的時候,音樂廳裡上萬張嘴巴,竟只冒出幾縷弱如游絲的氣音,我和妻的高聲唱和,反而顯得冒昧了──其實觀眾並非冷淡,而是害羞。Carole King的樂迷和The Who的樂迷畢竟不大一樣,不興對空揮拳、跺腳高吼那一套。或許是對自己的拘謹也感到歉然,他們只能報以更澎湃的掌聲,彷彿是跟她說:唉,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們的問題,請別介意吶。
第一次去日本看演唱會,是1997年,Bob Dylan赴日巡迴。他從南邊的福岡唱到北邊的札幌,我差一點就要請三個星期的假,連看十一場演出(Dylan每場演唱曲目都不相同,每天都可以有驚奇)──那時我出社會沒幾年,心情浮動,也不介意銀行戶頭存糧無多,只一心想親睹偶像風采。後來攤開地圖研究,覺得這樣逞強會累死自己,於是折衷行事,只看東京、名古屋和大阪三場,而且拉了母親同行。她也是Dylan的樂迷,早在我還沒投胎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電台放Dylan的歌了。
那趟旅行,我認識了一群日本當地的死忠Dylan迷,其中好幾個都請假去追星,看了整整十一場。名古屋演出之後,我們約在當地一間名叫Blonde on Blonde的「Bob Dylan主題酒吧」聚會(店名典出1966年的Dylan專輯),那地方極是窄仄,只能擠進十幾人,卻還設著供人彈唱的小舞台。老闆留著短髭、一頭捲髮,長得跟1978年的Bob Dylan一模一樣,店裡放的音樂則是Dylan的現場實況bootleg(歌迷私下流傳、從未正式發表的流出版錄音)。大夥輪番上陣吹彈敲打,展開「Bob Dylan那卡西」大會串,這些多半連一個完整的英文句子都講不清楚的日本佬,唱起詰屈聱牙的Dylan歌詞竟然不吃螺絲。二十出頭的小澤老弟,隨身背著一把Martin Backpacker小吉他,我們溝通常得比手畫腳,他只能勉強說幾個英文單字,我又不懂日文。然而他竟然會彈唱「每一首」Bob Dylan的歌!你知道那有多少首嗎?
次年,我和母親又去東京巨蛋看U2演唱會(能和自己的母親擁有頻率相近的搖滾品味,著實值得慶幸),順便拜訪上一年看Dylan認識的洋子阿姨:洋子是五十多歲的主婦,說是洗碗、打掃的時候大聲放Bob Dylan,做家事特別起勁。她邀我們去家裡喫炸串,並且帶我們參觀她的「Dylan room」:四壁排滿了Dylan的CD,好幾個架子都是按年份排列的演唱會實況bootleg,中間像是神龕的位置掛著一個墜子。仔細一看,那是一枚 Fender Medium pick(吉他彈片),縫在兩片壓克力護貝之間,簡直像博物館的出土古文物。洋子阿姨說:去年在福岡,Dylan唱完安可,把pick順手一扔,她在第一排中央,伸手接個正著。這東西在台北的樂器行一枚只要十元,在洋子阿姨心目中,卻比什麼紅寶石、祖母綠都珍貴。
每次去武道館看演唱會,出「九段下」地鐵站走到會場的一小段上坡路,總令我興味盎然。當晚若是一票難求的超級巨星,還沒出站就會看到一臉橫肉的黃牛集團,三三兩兩兜售門票,一路蜿蜒到會場入口,足有百來人陣仗。吾友加藤曾經遠遠指著一個神情冷肅的胖子說:那是黃牛的首領。人行道上一整排地攤,遠看很像淡水碼頭的夜市,掛著亮堂堂的燈,照著五顏六色的貨品,攤前人頭鑽動,湊近去看,都是今天演出的藝人紀念品:海報、護貝照片、徽章、圍巾、T恤、手機吊飾,通通是自製的未授權盜版貨。照片尤其有趣,不乏前兩天的觀眾席偷拍成果,現洗現賣。來到場館前,一片耐心排隊的人海,並不為了進場──這條人龍排的是「正版紀念品」的攤位。那些「官方認證」的T恤、海報、馬克杯,價錢比外面地攤貴三倍,依舊供不應求。許多人一買到T恤,便立刻拆開穿上身,以示忠誠。
誠然,「正版紀念品」的意義是無可取代的:去年十一月,我去昭和女子大學「人見記念講堂」看Jackson Browne演唱會,見到一清瞿斯文的中年男子,身穿褪了色的1980年Jackson Browne日本巡迴紀念T恤(後背印著巡迴的城市場次)。那些穿著新T恤的人,在此君面前皆不免顯得一副菜鳥樣。那件衣服平時應該是珍重地收藏著捨不得穿的,只在這樣難得的場合纔會盛裝上身,彰顯革命情感──在搖滾的世界,這就是最隆重的禮服。
不過,日本也曾經有過一個和「正版世界」相對,幽深而華麗的「背面世界」:拜執法寬鬆之賜,東京新宿西口一帶的巷弄曾經是全世界bootleg專賣店最密集的區域,足足有二十來家──我甚至懷疑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開得起這種專為極重度樂迷服務的店,全店擺的都是地下錄音,保證一張正版都找不到。連西方藝人赴日演出,都經常把這一區列入優先血拼的行程。有一家叫Xephyr的小店,牆上便掛滿了歷年來店血拼的搖滾巨星簽名,不知他們看到自己的bootleg 也在架上出售,要價比正版專輯貴三倍,自己卻一毛錢版稅也分不到,心裡是什麼滋味。
我有幸在bootleg小店輝煌時代的尾聲躬逢其盛,見識過那一間間的寶窟:滿牆死忠樂迷夢寐以求的傳奇錄音,每間鋪子都是「搖滾宅男」的天堂。不過,在網路崛起、寬頻普及,音樂檔案線上交流大興之後,日本的地下bootleg工業在一兩年之內便徹底崩潰,新宿西口的專賣店紛紛倒閉,現在恐怕一家也不剩了。那帶著秘密結社與手工業氣味的bootleg店淘金之旅,終成絕響。
十多年來,去日本看了不少演出,從關東到關西,從搖滾到爵士,旅伴常是母親,偶爾獨行,也和妻一塊兒當過Keith Jarrett的粉絲,從東京追星到大阪。起初看什麼都新鮮,東逛西逛買唱片,一路揹回台北,事後收到刷卡帳單,肉痛不已。後來漸漸想通:「聽音樂」和「蒐藏唱片」其實是兩碼子事。於是「非要什麼不可」的心思淡了,看演出就是看演出,紀念品也不大買了。偶爾逛逛唱片行,看到昂貴的傳說中的好貨,記在心裡,算是彼此打過照面,也就可以了。
所以,當你提起日本,我腦中閃過的聲光氣味,總是與屢次看的演唱會疊在一起:比方說我記憶中的大阪是放著Free Jazz的柏青哥店,是1997年地下街居酒屋席地而坐的Bob Dylan粉絲聚餐,和2001年Keith Jarrett稠甜如蜜的安可獨奏。當我想起和家人同遊箱根泡湯的那次旅行,也會想起在「御茶ノ水」地鐵站附近好幾間Disk Union搜刮的中古唱片,聞到在明治大學學生群聚的飯堂喫的咖哩飯,還有那次和母親、阿姨一起看的Paul McCartney。提起武道館,我馬上想到的並不是在那邊看的Neil Young、Rolling Stones和The Who,而是外面路邊攤在零度天氣冒著滾滾蒸氣的炒麵和白胖碩大的肉包,儘管我一次也沒買過,至今不識滋味。Carole King演出場館隔壁就是有樂町「無印良品」旗艦店,於是每每戴起在那兒新配的眼鏡,腦中便響起那夜的「Locomotion」。我和老友夾子小應一塊兒看Rolling Stones巨蛋演出那回,座位絕佳,遂能在團員從主舞台走向小舞台時,站在椅上遠遠伸出手,成功和Mick跟Keef兩位大神擊掌(Mick的手溫厚而 Keef的手柔軟,那觸感我永遠記得),那天散場,我和小應一起在新宿巷裡的小吃店喫了有肉有蝦的「五目中華丼」,仍然覺得一切恍然若夢,應該努力記住,以後好講給兒孫聽......還有還有,1998年三月五日晚上,看完U2演唱會,我和母親走出人聲鼎沸的東京巨蛋,耳中依稀轟響著方才壯麗的音樂,寒風撲面而來,我一抬頭,雪花映著光緩緩飄落,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下雪......。
(寫給《Shopping Design》雜誌日本特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