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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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照例是大家喜闻乐见流水席时间,这在许多人眼里是比葬礼本身更重要的部分。
吃饭这玩意儿,对国人来说那是一等一的大事儿。出生一顿喜宴,死亡一顿丧宴,夹在这两顿饭中间的,就是中国人的一辈子。
开饭前村治保主任仍不忘抢过话筒嘱咐大家:“刚才村长的讲话大家回家要认真学习,深刻体会,领会其中精神啊!啊,领会精神!”但他话未说完,人已走了大半,会场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站着几个人,难免让人有些尴尬。
“领会啥啊?他自己知道自己讲啥了不?”管默低声嘟囔着,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与他同行的伙伴连忙拉了他一把要他禁声,用眼神示意他村委会的众人并未走远。
按照惯例,老九仍被安排在院子角落里的一桌。此时已过晌午,院子里却仍寒意十足,席间仍是几个老相识,算命的瞎子管老黑,跛子牛爷寡妇管大嘴与其他几个同样在村里的边缘人物。让老九颇感意外的是,常在村长身边走动的二流子管顺贵也被安排在了这一桌,与他的座位之间只隔了牛爷一个人。
老九熟门熟路地找了座位坐下,侧眼看到村长与村委会的干部们正坐在朝北的正房里,饭菜早已提前上齐,正值耳酣酒热之际。房中炉火正旺,所用桌椅也更为宽大结实,远非院中的那些租来的廉价货能比。再看自己这一桌,除却几瓶啤酒和空餐具之外桌上别无他物,不由起了艳羡之心,想要紧密团结在以管村长为核心的村委会周围的念头油然而生。
席间年纪最大穿着露着棉花的破旧棉衣的管老黑先开了腔:“咱们老哥几个,这回又见面啦…虽然我老瞎子并不能见…哈哈,这次要不是大壮兄弟过世,咱也没这机会。“说罢长叹一声,空洞的眼眶有些抖动,显然十分伤心,继而又道:”按照岁数来说,下次咱哥儿几个再聚,估计就轮到我办事儿啦……不过老瞎子我连个家人也没有,估计连这酒席都办不成啦。”言罢并不干净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道不尽的凄苦哀怨。
”哎我说老黑哥,你这话咋说的呢?咱既然是哥们儿,哪天老哥哥您要是有朝一日驾鹤西去,摆酒吃饭这事儿,做兄弟的包啦!不过我穷得厉害,排场肯定没今天这么大,不过摆上三桌,请几个好朋友来没问题。咱哥儿俩今天碰个杯,这话就算数儿啦。”
接话的牛爷行伍出身,据说当年曾打过越战,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向来对生死之事毫避讳。纵然年逾六十,且跛了一条腿,仍是腰杆笔直,体格健壮,声音沉稳雄健,气魄完全不输壮年。言罢,他端起酒杯与管老黑的杯子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大有一诺千金的气概。
旁边的二流子顺贵常年游走于村中酒局,对与把握席间气氛早已已入化境,他眼见气氛有些沉重,便忙转移话题:“老黑叔,国家现在不是有政策了么,给村里的孤寡残障老人生活补助,您这日子也没原来那么紧吧了吧?”
老黑冷哼一声:“原来补助崩子儿没有的时候儿,算一卦五块,猪肉一斤六块。现在每个月补助八十,算一卦还是五块,猪肉他妈六十块一斤啦!要是日子不紧吧,谁他妈还干这倒霉营生?”说罢深吸一口烟急吐而出,抬手之际,旧棉袄腋下露出一团灰黑色的棉絮随风摇曳。
“妈的!这帮孙子真他娘是不给老百姓活路!”牛爷摔下杯子骂了一句,他早年便对村中土地分配和矿产承包等政策颇为不满,又因老兵待遇过低而常年生活潦倒,心中自是积怨已久。他本就声若洪钟,此时恼怒之下声势更盛,一声低吼声似滚雷,引得邻桌纷纷侧目。
邻座的寡妇管大嘴冷哼一声:“不给活路你还能咋地?人家有枪有炮有坦克的。大学生都不行呢,你一个老农还能翻了天?”
牛爷一时语塞,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半响才咬着牙说到:“不行就接着告去!省城不行,就北京去告!”
顺贵一听,连忙拉了拉牛爷的衣服,眼睛朝村长的方向瞥了瞥,示意他噤声。
牛爷早年就曾因村长在土地分配和矿产承包时贪污营私而屡次上访,纵使每每泥牛入海,他仍冲破层层阻挠,与村里民兵和派出所民警们斗智斗勇,一路告到了省城。结果人还没从省城回来,他的检举信就被人送到了村长的办公桌上。从长途车站回村的路上还碰巧被路过的无牌货车撞下了山路,被送到县医院的时候,人几乎成了血葫芦。好在老人体格强健,总算被抢救回来,一条腿却从此瘸了,肇事车辆也早跑得没了踪影。
“哎!老九,听说你在县城混得不错啊!”顺贵急于转移话题,目光环视之下,便选中了一只低头不语的老九。
老九一直盼着有人发问,脸上却竭力不动声色,嘴角有些抽动地回答:“啥不错啊!就是在县委做些基层的……小的工作。”他扬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这套回答和动作,他昨晚已练习了多次,但临场发挥之际难免紧张,仍未能想起“微不足道”这个成语,但好在他应变迅速,才免于张口结舌之尴尬。
席间众人不大相信,甚至不懂所谓“基层”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但长久以来的生活经验使他们对“县委”二字却甚为看重,惊叹之余,纷纷发问,老九一时成了桌上焦点,唯独牛爷浑不在意,只是夹着才上桌的炸花生,自顾自地喝着酒。
“哎呀!老九这回可混整了啊!那你见过县长不?”坐在对面的二狗伸长脖子问道。
“偶尔,偶尔。那县长可是大忙人,一般人哪儿能轻易见着呢?”老九微笑着故弄玄虚,其实他也只是在县委的宣传栏里见过县长,只记得他是个满脸堆满肥肉的胖子,发际线几乎到了头顶。
“九哥,那你现在可算是公务员了呗?你跟谁手下干活儿啊?”平时从不与二狗说话的玉霞问老九,言语之中陡增几分亲切。
“那不是。公务员那可都是官老爷,咱就是官老爷手下听差的。我现在在县委赵处长下边儿干活儿。“老九言语谦虚,脸上却卖弄的微笑着,脸上的褶皱也因此变得更深,更添几分滑稽。
”明白!明白!那咱九哥就是那县衙的衙役呗?就跟《包青天》里那个……王朝马汉是的!“二狗熟练的点着头,一脸了然的神色在中掺杂了几分艳慕。
老九对二狗的神情和比喻十分满意,显得容光焕发,干橘子皮一般的老脸被午后的太阳照得熠熠生辉,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黄鹤楼,先递给二狗一支,继而分发出去,最后不忘轻描淡写地补充一句:“县委赵科长送的。”
二狗似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把烟放到近前仔细观瞧,不禁长叹:“没想到咱管二狗祖上积德,这辈子还能抽上科长送的烟。”他点了烟深吸一口,吐出一团浓雾,继而又道:“最近日过得紧巴巴的,好久没抽过这好烟啦。我说九哥啊,你们县委还要人不?我啥都能干。“二狗这些年一直在佛山的工厂打工,近来佛山工厂接连倒闭,跟了几年的工厂老板欠钱跑路,他便只好卷了包袱回了老家。
老九觉得”你们县委“这四个字说不出的受用,脸色有些潮红,他正了正身子正欲回答,寡妇大嘴便插话道:”就你?你又不是人家九哥,你去了能干啥?“
若在平时,二狗早就回一句”我咋还能不如老九了呢?“之类的话,但此时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老九,抽着手里的黄鹤楼憨笑。
一旁的顺贵冷眼看着,全程默不作声,老九来发烟也只是矜持地摆摆手而已。他经常奉了村长的旨意到县里办事儿,对“党八股”的研究已然初窥门径,哪儿能看不出老九的小心思?此时听二狗发问,便在一旁冷冷的说:”县委的服务人员都是从服务公司外包来的,不是政府直聘,你想问九哥那边儿还招不招人问县委可没啥用。别说人家不招人,就是招人,也不招咱们这样儿的苦哈哈。“说罢,特意把脸转向老九,满脸堆笑的问道:”是吧?九哥。“
老九一时说得兴起,早就忘了管顺贵的存在,此时被他拆穿西洋镜,尴尬万分之余,又不敢发作,只好用微不可见的幅度点点头,用极为低沉且干涩的声音”嗯“了两声。
瞎子老黑有些不解:“啥?啥叫外包?”
二狗毕竟去过南方打工,见多识广:“就是县政府把安保方面的工作交给一家民营公司,然后付佣金佣金给这个公司,公司再拿着这个钱去雇……老九他们这样儿的人干活儿。”
“啥民营公司?那是舅营公司。哪个民营公司能从县衙门接下肥活儿?那保安公司的老板是县长的小舅子。”牛爷头也不抬,低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那也行啊,有个活儿干就行,这给政府外包,待遇也不错吧?老九你回去帮我问问,你们公司还要人不。”二狗仍不肯放弃。
“哎我说你这人咋这么轴呢?你当这活儿这么好干呢?政府给一百块,那国家起码得拿十五块钱税吧?那县长老爷起码得拿个二十块吧?公司老板得赚二十块吧?公司的运营成本,杂七杂八的钱也得有个二十块吧?你自己还剩多少钱能赚?你干这保安,白天上班晚上站岗,迎来送往的都是大爷,见了谁你都得点头哈腰一脸陪笑,生怕得罪了人家,你当这活儿好干呢?一年到头门房一坐,你咋回家呢?人家老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是无所谓,就你这又老又丑又穷的,半拉月不回家你老婆不跟人跑了啊?”寡妇管大嘴语速极快,,二狗被她连珠炮似的一通抢白,只得不住点头。
老九脸上的潮红瞬间褪去,早就没了先前的得意,显然被管大嘴的话直击痛处。年轻时的他也曾有过几天妻贤子孝的幸福日子,可后来被人骗去搞传销,将夫妻俩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个钱都拿去做了“投资”,据说连买种子的钱都填了进去。孩子没钱上学,老婆和他吵得厉害,对外人想来怯懦的他竟动手将老婆孩子打了一顿,甚至引得四邻纷纷围观。他老婆也甚是刚烈,当天半夜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自此杳如黄鹤。
管顺贵并未在意老九的异样,仍有些卖弄的对着二狗分析:“而且就算你现在去保安公司面试,八成儿也没戏,有的是年轻力壮,了无牵挂的小伙子去面试,人家干嘛要你这个谢了顶的中年大叔呢?”说着作势去摸二狗光滑的头顶,被二狗挡住,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那老九比我岁数还大呢,头发也不见得比我多啊,他能去我咋不能呢?”二狗在接连打击之下,终起了反驳之心,颇为不服的反问。
“那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县委配合中央’2020消灭贫困人口’的号召,在搞’扶贫帮农‘的运动。那保安公司相应政府号召,是不是能得点优惠政策和奖金啥的?那县委雇了老九这种苦哈哈的孤老头子当保安,为贫困人口解决就业问题,那算不算心系百姓?算不算政绩?是不是得宣传一下子?你没看前两天咱县电视台还播这事儿呐?还弄个保安老头儿,眼泪哗哗的,一个劲儿跟那儿感谢党,感谢政府的。哎?那老头儿是你吧?看不出来你口条挺顺啊,那小嘴儿叭叭的,你就是因为这被招去的吧?”
老九干笑着点点头,脸上尽是尴尬之色,随即低了头吃菜。
村民门却对”上电视“这事儿表现得异常兴奋。
“哎呀我去!这露脸的事儿你咋不说呢老九?哎,三哥,你看那天那节目了么?”
“看了,咋能没看呢?”
“那上电视那个是老九不?我咋觉得不太像呢?”
“咋不是?你小子连你爹姓啥都记不住,还能记得老九长啥样?“
于是这事儿就如同管家沟里的很多事情一样,仅有个似是而非的结论,便已被人们忘记了。
唯有瞎子老黑嘟囔了一句:“我听那采访里的声音可不像老九。”但那声音很快便如同故人逝去的哀伤一般,瞬间被众人欢快的喧嚣冲散,根本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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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沟离县城五十多公里,村里的人家大多姓管。 老九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异姓人,但具体姓什么,村里没人记得清楚。村里唯一一位读过高中的老人说,老九的名字中有个玖字,但乡下人识字不多,日子久了,人们便惯称其为“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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