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致親愛的迪力:
許久不見,你好嗎。
很抱歉,我成為了你生命之中第二位將你拋下後消失不見的人,但我無法原諒自己,以如此可怕的面貌陪你繼續等待拐子,甚至不敢坦白和你說,你可能永遠也見不到拐子。
你常常問我,我究竟在找尋什麼,過去的我是不知道的。直到那天,當我看見眼前的「雲」,看見我自己的過去,與看見站在身後不安的你時,我才知道,與你的相遇,被我遺忘的過去,都是為了要逃離我曾做過的太多可怕的事情,我想獲得真正的原諒,被擁有真正的「愛」的人緊緊的擁抱,直到我自己釋懷的那一刻。記憶是可以被忘記的,當我恨透了自己,只要選擇重來,我可以獲得全新的身份,去放下過去的錯誤再次活著,但我卻忘記自己有顆誠實的心臟。
『即便極愛一個人,為何仍感到寂寞;即便被炙熱的愛著,為何仍感到孤獨。』
我找的了這句話的答案。當我們把愛視為一份羈絆與承諾時,太過靠近的行星終將因為彼此過大的引力而爆裂,我們從來沒有因為愛著對方而思考過,而是為了讓我的生命充滿愛,所以用力的抓著不放。回頭來看,諾大的宇宙,便只剩下孤獨的一顆小星球,我獨自坐在天際線邊看著太多次的日出與日落,將我的愛吞噬了。
迪力,你和我說完了《迪力與拐子》的故事。這回,我想和你說一段《春天與雲》的故是,當然,其中包括了親愛的你,迪力,與你親愛的拐子。只不過,他對我而言並不是拐子,而是如高掛天空的太陽般炙熱不可奪得的存在。
洵洋,我是這麼叫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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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我不負眾望考上了崇杏高中舞蹈班。我的爸爸、媽媽、姊姊都是舞者,無庸置疑,我必定會走上跳舞的路途。但唯一與他們不同的是,我這僵硬且始終記不得老師教授的舞步的身體與腦袋瓜,我也許不適合跳舞,但我從來也沒想過,若不跳舞,我的未來還有什麼其他可能。
我在舞蹈班的日子過得很煎熬,生活簡直和當兵沒兩樣(雖然我沒當過兵)。每天早上從宿舍被生活導師尖銳的叫罵聲吵醒後,就是一連串的身體機能檢查,體重、腰圍與體脂肪,接著到鏡子教室做一個小時的暖身流動,聽著像催眠曲的古典鋼琴,與自己疲累的意識搏鬥一番,最終才能前往校舍餐廳吃早飯。吃過早飯便和其他不是科班的普通學生一同前往教學大樓,回到自己的班級跟著上課。午休時間,舞蹈班的同學又會離開班級,按照每年舞蹈大賽的類別分組,到排練室練習。課表上的體育、社團時間與彈性自修會被舞蹈班的各年級基礎訓練取代,又得回到大教室上芭蕾、現代與民俗課程,去年甚至新增了毯子功和基礎體操。除了兼顧學業,還得承受在縣市比賽前緊鑼密鼓的密集練習壓力,無論身體或意志,短短半年便已要了我的命。
最糟的是,我跳得並不好。
雖然沿襲我的家族優良基因,在舞台上能夠將情感表達得相當動人吸睛,身體的條件卻令舞蹈教授們相當懊惱(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錄取我呢?)。舉例來說,芭蕾舞要求身體的中線核心,想像自己是一座黃金比例的雕像,得時時刻刻要求自己在細微的差距下調整手臂、腿部與上身的重心和高度。而當我掂起右腳轉被旋轉時,就會因為重心偏移一股腦地向左傾倒、摔跤,甚至絆倒了正要邁步跳躍的女舞伴。這時,舞蹈教授就會大聲的吆喝,一邊搖頭一邊歎氣,對著其他同學說:「你們說,這樣子是要怎麼去比賽呢?」。起初,教授們對我還算有耐心,期待在歷經一年的挫折與磨練後能大幅進步,沒想到我不只沒進步,還因日積月累的勞累與怨氣,導致連原先在舞台上優雅高貴的神情都消失殆盡。終於,我成為了班上首位就算身高不高仍站在最後排最角落的舞者。
你問我有沒有難過、自卑或是放棄的念頭?怎麼可能沒有。當我得知我沒有入選參與縣市比賽的資格時,便下定決心再也不跳舞了,我想立刻逃出學校、遠走高飛,躲到一處沒有人找得到的洞穴,永遠藏身於異地 。我活得渾渾噩噩,拖著沈重的步伐,迷失了去向。唯有寫詩能讓我抒發情緒,將全新的筆記本寫滿我地院、我的恨、我的痛、和我的害怕 ——。
但過沒多久,我的校園生活不再度日如年了。我享受著,下課後與「芭蕾伶娜」相處的時光。
「芭蕾伶娜」是舞蹈班直屬學姊們帶頭組成的小團體,起初成員只有參與縣市比賽芭蕾短曲分組的學姊,而當我們也就是新生入學後,學姊拉攏了不少學妹加入,才有了現在的「芭蕾伶娜」。每天放學,學姊會要我們這群小鴨子(他們都這樣稱呼一年級的新生)去學校福利社買些小點與零食帶到「芭蕾伶娜」的秘密基地,校舍後方的廢棄小倉庫。我們一群人坐在倉庫裡玩遊戲機、撲克牌,把一首首網路當紅的流行歌連線至藍牙喇叭大聲播放,學姊們聊著最近發生的八卦傳聞,而我就坐在一旁認真聽......。接著,學姊們拆開白天不能吃的菠蘿麵包、奶黃包、巧克力吐司、紅豆冰棒....小巧的咬一口,滿足口慾,再把剩下來的放到我手上,要我幫他們吃完。學姊總說:「小春吃東西的樣子好可愛喔!」,或是:「如果沒有小春該怎麼辦啊?」這些令人雀躍的話,我一邊吃著甜滋滋軟綿綿的麵包,一邊享受被學姊摸摸頭的寵幸感。
歸屬。我找到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小窩,在這裡,學姊們替我抱不平,他們謾罵舞蹈教授,批評學校利用學生成績宣傳校風的惡習,取笑擔任競賽舞作女主角的同學有多麽愛打小報告、討好老師,甚至會安慰我,要我別在意教授對我的批評。這裡很好,很安全,儘管白天充滿了競爭,全身佈滿被數落的傷痕,只要與學姊們在一塊,他們願意接納我、愛護我,我已滿足了。
我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學姊們在倉庫避雨,要我替大家到福利社買泡麵。踩過一灘又一灘水窪,腦中只想著要買哪些口味讓學姊們挑選,竟沒注意到皮夾從口袋裡飛了出去。抵達福利社,興致勃勃的在泡麵區搜刮了五六種泡麵,一把抱起幾乎淹沒我前進的視線,就這樣搖搖晃晃來到櫃檯結帳時,赫然發現空蕩蕩的口袋。不確定皮夾丟到哪去,乾脆空手而歸好了。但學姊會不會就此失望,從今以後都不再叫我替大家買食物了?反覆思考所有解決的辦法與帶來的結果,我猶豫不決,像個小偷在櫃檯周遭來回踱步。這時,一位女同學緩緩拿出錢包,將他手裡的飲料與餅乾放到櫃檯桌上,帥氣的和福利社阿姨說:「我跟他一起結帳。」。
他的名字叫雲暄,天上的雲,與我都是舞蹈班一年級的學生,我總是站在後排,而他卻是站在最前排最中間,屬於女主角的位置。
我注意雲暄許久了。平時悶不吭聲,個性孤僻,下課鐘聲響起不久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獨來獨往,是一號神秘人物。每回排練新舞作時,能被挑選為女主角的同學只有兩位,一位是家安,擅長討好教授,平時興趣是到辦公室替教授批改試卷,或是在上課前替教授準備好手鼓和音響,另一位就是雲暄。不談家安,雲暄跳起舞來就像一位踩在水面毫不費力的輕盈仙子,跳上跳下,宛如腳尖有著魔法,能使她在空中做出精美的手勢與旋轉,把整間教室化為一座森林,隨著柴可夫斯基的樂曲瞬間飛上天,又忽然投向地面的懷抱,舞技實為天才。只可惜現實生活中的他,只是一位上課會趴在桌上睡覺,早餐只喝濃米漿,午餐只選滷雞腿便當,不練舞時能帶著耳機哼歌一整天的怪人。
出了福利社,雲暄提著裝有泡麵的塑膠袋遲遲不肯交給我,只是傾身靠在門邊滿臉狐疑的盯著我。我們互相尷尬的互看幾秒後,她才緩緩開口。 他說,學姊們叫我吃那些剩下來的點心,是為了避免自己成為「大腫象。」
大腫象。舞蹈班有個制度,每天清早教授領著學生到保健室量體重,若體重比前一日量多上 0.5公斤,就得到舞蹈教室多做 100下仰臥起坐加 800公尺的慢跑,執行正當的體能訓練。實施幾次後,教授發現管制效果不盡理想,學生們不只對「體能訓練」嗤之以鼻,甚至將和同伴共同翹課跑操場當成課間的小確幸,於是苦惱的教授修改了制度:「當日體重比昨日體重數字差最多的同學必須接受訓練」,現在被處罰的學生只剩一位,大夥終於不敢再隨意挑釁教授。我們稱這位個可憐的受罰者為「大腫象」。
雲暄在某次路過小倉庫時聽見了「芭蕾伶娜」的對話,隨後便看見傻傻的我抱著一袋麵包走進倉庫,與之後一連串的事情 ——。
他建議我不應該繼續和「芭蕾伶娜」混在一塊。
我生氣了。
「你只不過是一個外人,憑什麼剝奪我在這所學校裡唯一的快樂!你根本不知道我多討厭這裡。根本不懂 .......」
「你寫詩的時候不快樂嗎?」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寫詩?」
「我掃地的時候撿到你的作業本,裡面除了全錯的數學題,還有一堆手寫的詩句。」
「那是我隨便亂寫的,你不要再看了。」
「但是我把其中一首詩寫在了網路帳號的簡介欄上,你會介意嗎?」
“ 天空是真正令我害怕的地方,找不到一朵能接住我的雲。”
其實我都明白,就算「芭蕾伶娜」願意收留我,也無法使我安然地躺在雲朵上。雲暄替我把納袋泡麵交給學姊們,和我一起離開倉庫。一路上,我終於知道她平時耳機裡都在播些什麼歌,終於知道她午餐只吃滷雞腿飯是因為想念過世的阿嬤,知道她喜歡這首詩是因為自己的名字裡有個「雲」字。
她將這首詩命名為「天空 1」,我問為什麼,他說,希望我能繼續寫下「天空 2」、「天空 3」...... 屬於我們的青春。
《聽見閃爍的天空》——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