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院線(Netfilx)版衍生,配對為王柏德(Birdy)&張家漢(阿漢),王柏德視角,時間為相遇後2021年同居時期,〈光之海〉的後續。
該篇為彌補原電影遺憾而作,可能有OOC(OUT OF CHARACTER,脫離角色性格)的描寫,以及Birdy與班班婚姻片段的回憶,頗具篇幅,還請慎入。
〈同軌〉
「漢哥,你人太好了啦!」
「怎麼說?」
「你說的啊,他常不在家,在家也都在睡,家事也都你在做……」
王柏德走到半掩的門前,正預備敲門,聽到裡面的聲音停住了。
「他在家會做啦。」
「你做的比較多,對不對?而且都你去載他不是嗎?」
「因為他比較忙啊。」
「你們不但很少約會,而且出去該不會都你付錢吧?你們有在外面牽過手嗎?」
「那是因為……」
「漢哥你人太好了啦!」
他搔搔頭,卻只能轉身離開。
「嗡──」
熟悉的聲音就這樣鑽入他的意識,讓他不得不從睡眠中驚醒,他睜眼,屏住呼吸,敏捷地持拍揮向聲音的來源。
只有揮拍劃破空氣的風聲,但嗡鳴也消失了。
他吐息,本能看向枕邊,那人恆然熟睡,起伏的呼吸聲寧謐與少年時期無異,嘴角的弧度和醒來時一樣柔和。
這幕景象大多也會讓他安寧。
也許是剛才做夢的關係。
畢竟現在這世上會叫他「Birdy」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他,一個是班班,他的前妻。
在他們面前,他好像就會變回高中時代的王柏德,那個滿腦子狂想、一心想逃離圍牆,卻撞得滿身傷痕的少年。
一隻飛不起來的鳥。
「Birdy,你想去哪裡?」
自從跟班班交往以來,王柏德總想著:該帶她去哪裡。
畢竟無論是哪一部電影,只要主題是愛情,男女主角都是要約會。如果要把軍歌比賽結束那次算進去,那是他和班班的第一次約會,去的卻是他跟張家漢常吃的麵攤。
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既然是戀愛,就要認真,他會旁敲側擊班班喜歡什麼,盡量去滿足她,讓她高興。只要她高興了,他就覺得約會成功了,這樣費盡心思的過程,也能讓他專注,不去想太多的事。
例如張家漢逐漸消隱的笑容和陽光。
例如他被抓住領口的那一刻,閉上眼睛,任憑處置之外,那模糊微弱、一閃即逝的期待。
例如接到「WANAN」訊息、查到意思時,那滿心的灼燒如在火苗澆上沸油,讓他在街道上從拔足狂奔到彳亍踉蹌,從落日將沉到夜空幽冥,抬頭時,月沒星隱,只見那個在空中飄揚的巨大氣球、彷彿看到解答般,直接蹲坐下來,流了滿臉的淚水。
例如收到「阿漢找他」的留言,他掛掉電話,明明已經走到公園的對街,卻還是轉過身,一步一步逼自己離開。
直到他不得不徹底疏遠張家漢。畢竟他太害怕了,浴室裡發生的事開啟了一個原本禁閉、甚至一度以為不存在的開關──他曾以為自己跟電影裡的Birdy一樣,對那件事不感興趣,那在意識中未曾想像和表述的興奮與渴望,卻因為張家漢而匯聚成潮,洶湧具體得足以左右他的感知。如果收到「WANAN」,和車禍以為只剩「最後一面」的當下,他還能視之為即使痛苦、但至少祇是精神上的、錯誤的投置──那都是他害的──此時此刻才成為他再也無法否決與迴避的事實。
就像堤防的潰決,洪水淹沒了他。
而那是他的錯──即使一再地迴避,寂寞到幾乎發瘋,他也只能克制,假裝若無其事──是他該承受的。
在那些時刻,班班的存在,就成為他的定心劑;是他自樓上躍下,以為將會永遠失墜、無法著地時,接住他的救贖。
他是認真地在跟她「談戀愛」。
即使如此,當班班困惑地轉述張家漢約她見面的細節,他不能不豎起耳朵聽,然而聽到張家漢說:「我們三個人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玩在一起」時,他還是不可克制地大笑出來。
「哈哈哈哈──那怎麼可能啊?我跟你的約會,怎麼可能再讓他參與?」
「我也覺得很怪,所以問他,要不要幫他介紹女朋友。」
「當然要啊!他需要……」
「你真的這麼想嗎?」
他覺得連自己的神經都豎了起來:「什麼意思?」
「你很想跟他和好,不是嗎?他根本不想交女朋友,如果不是為了和好,他以前都不跟我說話,甚至不看我,為什麼今天會來找我?」
「就是……太寂寞了啊,他不好意思跟女生來往,所以就對朋友、比較在乎……」他力持鎮定,卻只能向她尋求答案:「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你說對不對?」
「我……一直在想,學長應該有祕密,只是……說不出口。我有想到一個可能,但那不可能啊,所以我就問他,你覺得我怎麼樣?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你……」他屏住呼吸,努力不移開目光去承受班班澄澈得讓他看不透的注視,「他說我,要是傷害了你,讓你難過,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
那口氣順著笑聲放了出來,「哈哈哈──什麼啊?張家漢也太會擔心了吧?」
「他是認真的,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耶。」班班皺起眉頭,這也是他喜歡她的地方,總是這麼溫柔──跟那個人一樣,但這一刻真的讓他只想放聲大笑。
「不是啦,我不是、不是在笑他,而是這聽起來,張家漢好像、好像爸爸在擔心快要出嫁的女兒,不是嗎?你卻像是在勾引他……這種情節,連瓊瑤電影都不會演,哈哈──」
班班想了想,也噗嗤地笑了一聲,「你這樣說,是還滿好笑的──誒,你會生氣嗎?」
他好不容易止住狂笑,順了呼吸後才道:「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好,可是,你們就永遠不能和好了,對不對?」
「……是啊。」
班班仔細看著他,「我好像明白學長說的意思了。」
「……什麼?」
她笑了笑:「沒什麼。」
班班的「不可能」和張家漢的「不會原諒你」讓他還來不及確定是該放心,還是恐懼,氣球事件就揭發了。他費盡心機將張家漢從偏離推回正軌,讓他專心準備聯考,同時和班班分手,他則因再也沒有機會傷害他們而得到喘息。然而在經歷落榜、重考,他卻發現自己的人生幾近斷軌──曾以為一度擁有的自由不過是從他處借取而來,沒有什麼真正屬於他──這使他對這個世界幾乎不再抱持希望與期待,和車禍那時一樣,他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傳出了訊息。
隔著兩層機器,張家漢的歌聲催出他一度麻木到流不出來的眼淚,讓他不得不正視這份感情的存在與告別,也知道自己並非一無所有──如果自己選擇了放棄,又怎麼對得起他的電話、他的歌,還有他的感情?
之後,他重考上了三專電影科,離開家自己半工半讀,在打工時偶然遇到班班,又重新當起了朋友。一直到那天班班生日,她邀他一起去慶生後,告訴他:還是想跟他在一起。
「那時候分手,其實我很不捨,但也很猶豫,雖然你對我很好,跟你在一起很開心,但每次分開之後,卻總覺得……像煙火一樣,好像只有熱鬧而已。」
「直到阿漢學長來找我──那時候我沒有告訴你,他告訴我很多跟你有關的事,說你很衝動,說你就算難過的時候也在笑,還說你其實很怕孤單,要我多陪陪你──可是那都不是我認識的你,後來我想,雖然我那時候跟你說,我們的戀愛像瓊瑤電影一樣不真實,但我自己又了解你多少呢?」
「……」
「Birdy,你喜歡我嗎?」
「喜歡。我一直都很喜歡你。那時候是,現在也是。」
這是真心話,他一直喜歡她的勇敢、聰慧、體貼、真誠,還有,她喜歡他──這份喜歡對他來說何等珍貴。跟她在一起,永遠都很直接,不用迂迴,不須試探,也從來不會痛苦,只有安心和平靜。
她鬆了一口氣,笑了。「那……你願意跟我一起努力嗎?」
他答應了,即使那時他並不確切明白該努力什麼。
高二到畢業的那段時光,是他內心封館的電影院。
只有班班,讓他偶爾悄悄返還回憶裡的時光,比其他人更自然一些。
跟她在一起,理所當然。
至於原本不明白的「努力」,後來也漸漸浮現。當班班第一次問他:「Birdy,你想去哪裡?」的時候,他著實愣住了好一陣子。
「我想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總是這樣回答。而他還記得班班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滿臉溢出來的笑。
啊,這樣是對的,他感到心滿意足。
但這句話的魔法逐漸消褪,班班的笑容愈來愈薄,像一張可以輕易撕開的紙,他也只能想盡辦法挖空心思,推測出她可能想去的地方。
除了拍電影這個願望,他已經沒有想去的地方了。班班已經是他僅有的,她想去的,不就該是他前往的方向嗎?
何況,班班實在是一個好伴侶──他們說好不要束縛對方,只要說清楚去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們都不干涉彼此去哪,或做什麼。
他唯一無法配合的,是孩子。
班班喜歡孩子,這也是她職涯選擇的考量之一。婚前他就告訴班班,他在這方面的狀況──原先就少,在重考和那個人電話告別後,就幾近絕跡了,他對此並不在意,甚至覺得安心──
那次只是、只是一個意外。
班班說,她不介意,婚後我們可以努力。
他們那時想得太少了。
第一個晚上他們太累,一直到第三天蜜月,在那之前,他去了淋浴間。
他以為,只要第一次成功,只要和女性有了實際的經驗,就會改善;但心理再怎麼說服自己,身體的反應卻誠實得令他無處遁逃。所幸在前十年,班班努力讀書、求職、教書,年輕又嬌小的她在國中生之間不易樹立威信,在教育改革逐漸開放、制度不時變化、又必須時時刻刻自我精進的環境下,她幾乎天天忙得像陀螺;他的工作則斷斷續續。床笫之事他們都不強求,便相安無事。後來他的工作有了起色,開始有各種拍片相關的工作機會,兩人在家清醒面對面的時間愈來愈少。直至十週年紀念,她對他說,Birdy,我想要一個孩子。
無論他和班班怎麼努力營造氣氛、求醫、服藥,都後繼難續。那段時間,他們真的做了很多努力,多到他無暇去想,當班班真的懷孕時,才終於不得不面對內心逐漸升起的恐怖感:他真的能成為一個父親嗎?
斷了關係,是否能斷了血緣、斷了習慣?
母親在他出生後過世,他慶幸沒有複製的可能,只能自己摸索當一個丈夫。班班懷孕時身體還算健康,只是因為年近四十容易疲憊,他減少工作盡量陪伴她,自然讓她察覺了他的恐懼,「你還記得我們結婚時的約定嗎?」
「……我們一起努力。」
她笑了,很長一段時間黯淡下來的面容,重新充滿光輝。
孩子順利出生,是個女兒,他倆都十分慶幸。除了照顧班班,他也開始學習當一個爸爸,新生命帶給他的忙碌和喜悅,使他足以逃避自己,不去想起年少那個人的聲音,帶著期待對他說:「那以後我們別生啦!太多人了。」
他終於還是躋身在那個擁擠的樂園裡了。但至少,他可以努力不讓女兒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不是嗎?
女兒三歲生日那天,在她玩累了終於入睡,而他幾乎相信自己可以當一個好爸爸的時候,班班對他說:
「Birdy,我們離婚吧。」
「我有喜歡的人了。他一直在等我。」
「我本來不知道我們的婚姻少了什麼,遇見他我才知道。」
「你對我很好,可是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人,有些地方,我永遠進不去。」
「那個人,是阿漢學長吧?」
「這些年,你從來不提他,連逼你跳樓的張學長來邀你參加校友會,你都能跟他們聊,笑著跟我說你們當年有多蠢……讓我更確定了那件事。」
「我不忍心看你再這樣過下去。那不是你的錯,所以不要自責,好嗎?」
「讓我們彼此自由吧,我只要孩子就好。」
「你還是孩子的爸爸,然後,我們都去把自己找回來。」
「這樣一來,我跟你,就都不用努力了。」
對著一邊說一邊掉淚,卻還拚命安慰他的班班,他除了哭之外,什麼也無法回答。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她的眼淚還沒止住,嘴角卻露出笑容,「你曾經很努力要給我幸福,我也以為,只要我們都努力給,就一定可以,只是我不能不承認,那不是我要的,也不是你要的,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再也說不出話。
最終,他還是只能用那三個字,當作和班班之間的結局。
那嗡嗡聲又來了。過去,在他自覺安穩時,總會有那樣的聲音提醒他,沒有,沒有。
你沒有忘記。
他敏捷揮拍,黑暗中炸了一小點的光。
張家漢仍然睡得安穩。他不想驚動他。想要抽菸,又不想離開太遠,他便下床,光著腳踩著潔淨冰冷的地板,悄悄走到窗邊,開一個小縫,點了根菸,讓菸頭對著窗外。
知道了牢籠之外只有牢籠,他收歛了年少時的所有瘋狂不羈,只留下了菸,也只有在某些時刻會抽;所有的異想則留給了電影,那個一秒二十四格創造出來的真實世界。有了女兒的時候,他原本下定決心戒菸,只把菸盒放進口袋裡,像是告訴自己隨時可以,那就永遠可以不去打開。
打開過程太過艱難。為了孩子,他和班班做過婚姻諮商,諮商師說要分別跟他們面談。他單獨去的時候,諮商師問了很多很細的問題,他都一一回答:沒有,不是,我們很好,只是就是那方面他……沒有興趣。
「你太太說,你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一直都是,可是你高中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
他笑了,「年少輕狂不能跟成年時相提並論吧?」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麼形容你的嗎?」
他不想知道,但此時此刻不能拒絕,「……我很好奇。」
「他說你很熱情勇敢,像一團火一樣,只要靠近就會被溫暖起來,而且你對喜歡、重視的一切,從不吝惜這種溫暖,她就是這樣被你吸引的。」
「……」
「你太太說,你們被迫分手,她還是想念這份溫暖,所以重逢之後,一直試著接近你,後來你們復合,你對她很好,但那份熱情裡的勇敢已經消失了。」
「人的本質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有些東西,即使你刻意掩藏,你還是知道它存在。」
「難道你都沒有想過嗎?如果你可以選擇……」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諮商。他回去跟班班說,他覺得那個諮商師太不專業了。
班班沒有反對。不久,她去檢查,確認已懷孕一個月。
他不敢去問班班她那次諮商的內容。離了婚,他開始重新去查相關的資料,也去參加過遊行──遠遠地看。
他是其中的一員嗎?那些年輕熱情的孩子都曾跟他一樣,太過在乎一個人,只因為他跟自己性別相同,才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嗎?
彷彿在此時此刻,他才能承認自己的感情,即使那已經深深藏在心裡,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用去思念他,只要低頭就能感受到他就在那裡,從未離開;即使同婚法案通過的消息傳來,大雨終晴,天際有彩虹懸空,他仍有種不真實的感受:誰會想到三十年後,世界會變成這樣?
這個世界已經可以了,他可以了嗎?
如果他可以了,張家漢會可以嗎?
單身之後,除了固定必須拍片的長時間,他租了一間小套房獨居,徹底投入了工作當中,籌備的時候,他去圖書館、咖啡店、甚至去酒吧讀書、寫劇本;必須配合工作的時候,他隨之旅行,乾脆住旅館。班班叫他,他就去帶孩子。
他盡量避免太多的獨處,常常讓自己累到可以直接倒頭大睡。感覺絕望的時候,就打開手機,叫出雲端裡的相簿,把整理過的回憶徹底翻閱一遍,像是重新認識自己;他把澎湖的那張留在皮夾裡,像護身符一樣,提醒自己要選擇勇敢,要活在當下。
一如當年的張家漢。
除此之外,他開始去探索這個,曾經背過身去的世界。打開禁錮自己的牢籠,他再次確認了自由不是虛浮口號,不是強行拆卸,而是在意願之上,有更多的路,更多的選擇,更廣闊的天空。他拍電影,在不同角色的生命軌跡,探測可以蘊藏多少細節,去訴說言語難盡的情感;他交朋友,聆聽更多故事;他旅行,不計畫行程,隨心停留與前進;他也燙頭髮,確認自己可以有什麼,不同以往的樣子。
只是,他好似擁有了自由,卻因去哪裡都一樣,而失去了方向。
看到班班的來電訊息那天,他正在加拿大──他會報告自己的行蹤,以免她需要時找不到人,此外絕對不會聯絡他──所以內心相當緊張,「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見到他了。」
他瞬間意會到她是在說誰,卻過了一分鐘才能回話,「……是嗎?」
「最近的那次校友會,你直接去了加拿大吧?但他去了,還打電話找你。」
「他應該要去加拿大了。我告訴他我跟你已經離婚。」
「你去見他一面吧。是遺憾還是他,見到他,你就會知道你到底放不下什麼了。」
該不該去見他?他內心不是沒有渴望,更多的是遲疑。
思念已經自然得如同呼吸,那麼,有沒有必要去破壞那份平衡?
也許他早就有伴侶。
也許他已經放下了。
也許現在的自己,並不值得讓他停留。
畢竟他離過婚,有了女兒,還深深傷害過他。
這些也許在酒吧外,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全數崩塌了:彷彿所有埋藏在最深處的感情都向他集中奔湧,所有感官都在叫囂他的存在,無法控制,不由自主,他整個人只能傾斜過去。在他的背後跟著的那段路與距離,他努力回想的,都是過去,他是用什麼表情跟他說話?離他多近的距離?他能碰觸他嗎?他該開口對他說什麼,才不會顯得太過愚蠢而瘋狂?他還擁有什麼,讓他願意跟當年一樣,讓自己把一切交付給他?
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放開他。不能讓他有逃走的機會。
看到他的那一刻才知道,比起將這份感情永遠隱藏──只要這個世界允許,而且永遠不會因此去傷害張家漢──他就只想表現出來,讓他接受,讓他回應,讓他擁有。
跟十七歲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四十七歲的他,沒有第二個選項。
但是跟他在一起,他快樂嗎?
跟班班的婚姻,他想著只要她快樂就好,只要看到她笑,他就覺得這一切值得──卻沒想到,他們為彼此而努力,儉省生命中僅有的給予對方,卻換不來想要的幸福。
跟張家漢在一起卻是,太過奢侈了,比少年時更加奢侈的,好像不管他做什麼,表現得好不好,相隔多久多遠,都感受得到他的陪伴與溫暖,不是貼近的距離,卻能讓他自由地呼吸。
這讓他幾乎沒去想過,張家漢也覺得快樂嗎?有自己不知道的埋怨嗎?他是不是已經忘記,自己在一段關係裡應該付出努力?
菸早就抽完了,他還是坐在那裡。曙光初透黑夜,漂淡成為靛青、蒼灰。暗夜當中,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床上的那個人,在他的眼裡發光。在日與夜的罅隙,他回到床上,蜷縮在他身邊。
「是誰說別人總是在睡啊?」
他用氣音說,還捏了他的鼻子,在他皺眉前就放開,但或許剛才上床的動作驚動了他,他開始眨動睫毛,「Birdy……?」
「沒事。」
他靠過來深深嗅聞,「你抽菸喔?睡不著?」
「沒有,只是醒了。」只是夢到沒有你的日子。
「嗯。」
他的手臂伸過,把他拉了進來,再把兩個被窩變成同一個。
「……晚安。」
「嗯,晚安。」
坐了半夜也沒有召喚成功的睡意,在心跳聲以相同的頻率振動的此刻,安定地包圍住他。
王柏德沉沉睡去。
但有些事不能像早上這樣睡過去。今天他難得有假,早就和張家漢約好一起去看電影──只是昨晚張家漢說前公司的後輩有事要問,就關在房間裡視訊了一段時間。他去晾洗好的衣服,過去問他明天有沒有想吃什麼,就聽到了那段對話。
回想起來,整個過程熱熱鬧鬧的,問問題的有男有女,都搶著跟他說話──張家漢的人緣一直都很好。每次來接他,工作夥伴跟他有接觸的,也都很喜歡他,久久沒進來還會問。
時間上也沒什麼可以趕的。等王柏德的思緒繞回來時,他們已經站在放映時間表前挑片了:
「這部怎麼樣?之前同事約我去看,是喜劇,還滿熱鬧的,男主角金馬有入圍,唱歌也很好聽。」
「你看過就不要吧。」
「那這部呢?女性復仇片,而且上次你說你喜歡這位演主角的演員。」
「上次被爆雷,最後的結局……還是下次再看好了。」
「這部如何?片名滿有趣的,還有你敬重的大哥最後出演。」
「……我看了會難過。」
到了這裡,即使是再會裝傻的人,也應該要表達不對勁。
「Birdy,你是不是不想看電影?」
「沒有啊。」不是那樣。
「你不說,我不明白哦。」
「那……我想跟你去喝紅茶。」
他看得出來張家漢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自己忽然改變心意是常有的事,他向來不在意,「好啊,你想去哪裡?」
結果他們兩個年過五十的中年男子,一起搭捷運去了一家位於老公寓二樓的日本家庭式洋食餐廳,據說是一位日本藝人與台灣朋友合開的,還以一部喜歡的台灣電影來取名,只要點「自由紅茶」,服務生就會隨機過來為他們倒上各式各樣的花果香紅茶,還可以點咖哩、薄披薩和厚鬆餅。
「你不喜歡甜的,怎麼知道這家店?」
「你喜歡這種甜點吧?」
他看到張家漢的眼睛笑了,「你怎麼知道?」
你上次在沙發上睡著,手機的畫面就停在這家餐廳的介紹啊,還按了喜歡。
王柏德當然沒說出來,只是覺得心情好轉。
他們點了義式肉醬、鮪魚起士披薩,莓果厚鬆餅,當然還有自由熱紅茶:他們共喝了女神的祈禱、經典玫瑰、有茉莉和草莓的東方度假、和藍莓香草。吃過了下午茶,還是去看了電影,享受了澎湖的藍天大海,和重新和好的兄弟情誼。
當然是他付的錢。
「牽手吧?」
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他深吸口氣,伸出手說,看到張家漢眼中的遲疑。
「不用牽也沒關係吧?」
「所以牽也沒關係吧?」
過去他總是無法確定,張家漢對他近乎無底限的包容,是因為好感,抑或只是好脾氣,畢竟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一貫微笑,太過頭的時候會重申立場,卻也從不會強硬拒絕,使人難堪──連身體的接觸也不例外。
他曾以為,張家漢對於加諸他的一切,都只是不拒絕。這不拒絕既令他安心,也令他焦急,覺得自己只不過是跟別人一樣,被他的好照顧。
給了他的,如果他不要了,那自己也不要了。
後來他才知道,他的溫和與他的執拗一樣,執拗的追逐,執拗的關心。
他的憤怒跟他的激情一樣強烈。他的溫柔和他的堅持一樣充滿耐心。
過了三十年,他才明白即使不拒絕,張家漢的內心也有一道牆,不輕易使人進入。少年有很短一段時間,他曾不得其門而入;然而如今,只有自己,只要是他要求,只要他坦誠自己想要什麼,張家漢都全不設防。
所以他牽了他的手──寬大、溫暖而有力,地上拖著兩道影子,無論分開或合一,都緊緊相連,伶仃地彼此依偎。
「Birdy,接下來你還想去哪裡?」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唔……我想吃牛肉麵。」
「你還吃得下喔。」
「你沒有吃飽吧。買一碗就好啊,帶回家,我們分著吃。」
「好啊。」那間店是好吃,但看完電影之後,確實有點空虛。
「下次再去喝紅茶。」
「好。」太好了,他是真的很喜歡。
他也是。
他想說:以後出去也牽著手吧;但接著想,沒有必要,他自己伸手就好。
這個開展的新世界,好似沒有太多的規範。他和張家漢,只能在自設的同一條軌道前進,這條軌道已不會偏離人群,被世界放逐,更不用逃到天涯海角。他蜿蜒繞行,為的只是一起喝紅茶、看場電影、合吃一碗麵,在同一張床上相擁而眠。
跌跌撞撞了三十年,才總算到達。
他想要的只有這樣而已。
一起走過的路,就是回家的路。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