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篷權貴的面試第一問

2021/04/1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面試現場位於台北市中心的精華地段,這塊從一百五十年就人口薈萃、高度開發的土地上,座落著一棟屋齡三、四十年的普通大廈,除了近年更新的電梯其他陳設都相當樸素,玄關櫃台的物業管理員瞥了我一眼,目光立刻黏回電腦螢幕上的台股走勢,訪客舉目可及之處灑掃乾淨,顯示他已克盡今日值班的職責。
這片日常風景的所有權人大有來頭,以下我姑且稱呼他為「大富豪」,大富豪正在應徵替他的家族作傳的代筆者,媒合我這個專案的獵頭者早將一串寫手名單送給大富豪海選,我通過書面審查來到面試的這一關,有預感這是接到新案子的好兆頭。
以下,是我最獵奇的面試經驗之一
「代筆」是我的記者職涯的延伸,約莫是大學畢業、踏入職場三年後,開始有正職公司之外的案主付費找我寫稿,雖說傳統紙媒、出版業的市值逐年降低,嚮往發行實體書的客群依舊存在,在講求「故事力」的今日,各種內容製作的需求不減反增,新媒體則讓文本的載具越來越多元、讀者越來越分眾,也讓我感到每一天的工作都充滿挑戰。
會聘用代筆的雇主,通常是有一定知名度、社經地位而且時間成本高昂的大人物,他們沒空寫作,或是不擅長把文字轉換成切中目標群眾的風格,若讓他們自行摸索,文本恐怕會難產多年,甚至永遠不見天日,爭取社會聲量的麥克風講究時機,此時代筆者就擔任知識實體化加速器的角色,透過整理資料、採訪構築出案主們的故事
二十五歲迄今,我刻意不設限自己的代筆領域,體裁從工具書到人物傳記,從千萬超業、名主持人、醫院院長、頂大校長、資深會計師、專業經理人寫到社會福利倡議者,加上八年多的財金、政治媒體訓練,我對自己在採訪、文筆與完成專案的綜合實力上有一把尺。
即使我自信準備充分,大富豪面試的第一個問題仍殺得我措手不及,他從一疊履歷表中拿起我的,問道:「你爸是誰?」

投履歷不如把爸爸曬出來?

我傻眼,自大學畢業投入職場後,我便經濟獨立、逐水草而居在外租屋,也再沒有與父母同住,與大富豪對話的當下我已年屆三十,絕對不是需要父母或監護人陪同做任何決策的歲數,為什麼他劈頭就提我爸?
過往我的面試經驗幾乎不曾被問到家族親屬,即使是罕有的一兩次,也是各項重要環節都談妥底定後,面試官或案主希望拉近彼此距離的閒聊。若要論長輩晚輩敘世誼,大富豪和我素昧平生,這一趟的正經事是寫傳記,大富豪貴人事忙,沒必要跟一名來面試的打工仔閒磕牙,第一個問題聊爸爸而非工作的眉角,想必別有深意。
在父系社會中,父親的家系絕大程度決定了子女的社會位階
被大富豪定義為「朋友」的人,是他叫得出名字、有交情而且位於同一社會階級的對象。
「我爸不是什麼有名的人,說了他的名字您可能也不會有印象。」我回應大富豪,有時不需要和對方直球對決,探索「為什麼你如此重視我傳承姓氏的長輩」的動機更重要。
「你的姓還滿特別的啊,說了我應該會有印象……」大富豪接連舉例幾位陶姓名人,卻發現我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這樣講吧,你爸是做什麼的?」
從姓氏問到職業,我隱約感知到大富豪的問話邏輯--在台灣這樣的父系社會中,父親的家系絕大程度決定了兒女的社會位階,他要先摸清我的來歷、原生家庭處於哪個位置。才能決定這份工作是否可以交辦下來。
看來想當大富豪的打工仔,我是閃不掉族譜考察這一關的,縱使我的父親已經退休多年,我還是把他前東家的名號與職銜都搬了出來。
「原來你爸在那裡工作啊,話說我認識他們董事會不少人,我有一位朋友是姓--」
在大富豪說出他朋友的姓氏時,我同步將那位長輩的全名說了出來。
「你認識我朋友?」大富豪語調一揚:「你以前採訪過他?」
「那位長輩是我父親的舊識。」我說。
「什麼,那我怎麼可能不認識你爸呢?」大富豪明顯眼睛放光,聲音也變嘹亮了,他緊接著問:「你爸是我朋友哪個時期的朋友?」
我在心中翻譯大富豪的話,可以被他定義為「朋友」的人,是他叫得出名字、有交情而且位於同一社會階級的對象,而且階級內的人際圈會互通有無,當大富豪發現他與我的父親之間存在「共同朋友」,便認真地對我感到好奇了。
我據實告訴大富豪,那位長輩與我父親在學校主修的領域不太一樣,廣義來說仍是同學,聚會時爸爸曾帶還是小孩子的我一起去見世面。
「學生時代的舊識啊……」大富豪點頭說:「我跟朋友是多年前在一間大公司認識的,到現在我們都會定期去打高爾夫球。」
天篷權貴的興趣日後會專章書寫,絕非只打高爾夫~
大富豪的言談中自帶一把人生勝利或失敗的比例尺,隨時在丈量他跟前的人事物、劃分上下關係,就像是選秀綜藝節目,評審會不斷給參賽者舉牌評分,決定晉級還是淘汰。

「靠爸,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大富豪亮出他的人際關係構築式,我明白這是一種火力展示,他已經知道我父親在當企業戰士時的最高職級,也抓到我的社會位階--大富豪和他的朋友們在「董事長、資本家」的頂峰,我原生家庭的家長是在「經理人」這一級,身為晚輩的我,位階理當再退一級,落在「專業人士」的區間。
無疑地,我的階級遠低於大富豪,但仍落在他的經驗範疇之內,大富豪的言談中自帶一把人生勝利或失敗的比例尺,隨時在丈量他跟前的人事物、劃分上下關係,就像是選秀綜藝節目,評審會不斷給參賽者舉牌評分,決定晉級還是淘汰。
在這樣的氛圍下對話,我有感自己的精神消耗遠超過平常,除了要用上整副心思去解讀大富豪的用詞、表情、聲調、手勢與身體姿態,最難的是能在機鋒中有來有往。
然而,代筆的基本功是在與原作者短暫的相處時光裡,透過問答培養互信,除了深入議題,更希望在講故事的過程中叩關對方的內在,最好能與作者的精神同步化。如果光在面試階段回答問題就耗光心神,那意味我不具備足夠的素養去理解大富豪的世界觀與他的階級處境,如果抓不住這些脈絡,遑論要幫他寫一大部頭的家族史了。
於是我捫心自問,有很多「拉幾小時車跑現場採訪寫稿連續工作幾天沒休息」這類當年勇可以提的我,為什麼會這麼快就「累了」?
以事後諸葛的角度分析,人類是深切渴望尊嚴的動物,對「階級」敏感,有時光是察覺階級的存在就會玻璃心碎裂,他人無心或有意揭開「人生不平等」的殘酷現象時,我需要從那個情境抽離,喘一口氣的同時保護自己。
但面試當下我無法想得太深入,只能告誡自己,無論我喜歡不喜歡被丈量,在各種人生競賽項目中算不算勝利組,或是大富豪認為我和他同溫層的孩子們比起來如何,我都必須直面現實、毫不閃躲,秉持專業人士的自尊忠實呈現自己的觀點。
當我費了一番功夫把自己的心放到定錨點,沒料到面試已經來到最後一個查核項目,大富豪問:「話說回來,我朋友認得你嗎?」
「我想是認識的,那位長輩曾在我的婚禮上致詞……」
雖然我的話還沒說完,但從大富豪的表情看來,如果我是一頭家畜,這段資訊便足以讓我被蓋上優良肉品標章,即使我們隻字未提家族史的代筆專案該如何執行,我已預見「這一題是我的」了。
相信等我前腳跨出這間辦公室,大富豪便會立刻抄起手機,向朋友求證這場面試中聽到的每一字每一句,我很歡迎他做任何形式的徵信,我的所有陳述都是事實。
接下來,相信我們能說得上話的大富豪,開始唱名我履歷上表列的作品,猜測哪一本代筆書籍最受市場歡迎。
一面閒聊,我一面壓抑這把年紀居然當了靠爸族的自我感覺不良好。俗語說「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環」,我沒有硬頸到跟錢過不去,但要為「投胎到一個社會位階被大富豪認可能替他打工的家庭」沾沾自喜,我真心做不到,五味雜陳之下,唯有在心中吶喊:「靠爸,這個案子是我的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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