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夏天我大學畢業,穿著新鮮人的求職安全牌白襯衫黑窄裙到財金周刊面試,坐在長桌彼方的資深媒體人問我,最有興趣跑哪一條線的新聞?我回想該刊物的目錄與版權頁,扣合大學主修的經濟系,便胡謅「經濟、理財、生活風尚」這些自以為進入障礙比較小的領域,資深媒體人忽然停頓,拋出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你覺得時尚的定義是什麼?」
我張口結舌,萬幸資深媒體人面前有一整疊待處理的履歷,沒時間讓我愣在當場,很快揭曉他心中的答案,「時尚就是有錢人正在做的事情--你了解有錢人嗎?」
踏入此間會議室之前,我記下當天股、匯、能源市場的加權指數,複習了年化殖利率等計算公式,卻沒料到自己會因為「不敢說自己了解有錢人」栽跟頭,畢竟有錢人對當時的我而言,根本是異次元生物。
那次面試幾天後,我接到錄取通知,「我一點也不了解有錢人」以及對財富、社會地位、階級複製的想像也極其淺薄的窘況,便在日後的職場碰撞中自行歷練了。
一晃眼工作了十幾年,我離開體制內的記者崗位、成為獨立接案的寫作者,為眾多需要代筆的人服務。
其中一群關照過我生計的案主是社會金字塔的超高端人口,活躍於鄉民戲稱為「天龍國」的台北市的篷頂之上,形容他們是「有錢人」略嫌空泛,我努力歸納他們所屬的社群有哪些特徵,找到富過三代、持有雙重國籍、大學就讀世界一流名校這三項共通點,而每次提起他們都要附帶落落長的說明太累贅,於是我創造了「天篷人」這個專有名詞,方便一言以蔽之。
進入天篷人的思考領域
代筆工作讓我拿到穿越社會階級的體驗券,站在一個能盡情問他們問題、傾聽他們內心話的位置上,天篷人的七情六慾教人目眩之外,也跟升斗小民的快樂傷心一樣普世
為人代筆,就必須進入對方的思考領域,於是替天篷人工作時,我拿著他們的課題來逼問自己,將自己代入許多從未經歷甚至從未想像過的極端設定--
「如果我最不缺的資源就是錢,對我來說更稀缺的資源是什麼?我要怎麼配置資源讓效益最大化?」
「面對原本家族留下的資產,我只要不虧空就可以了嗎?想要獲得我們社群認可的榮耀,我除了把家業經營好,還必須創造更多價值,我必須具備的核心能力是什麼?」
「想要幾十年都盤踞在社會的最高位階、只有一個人單打獨鬥絕對不夠,我該如何選擇交際來往的對象?跟誰共事、交朋友、談戀愛、結婚組成家庭?必須在競爭中合作、警戒、疏遠怎樣的人?」
「想維持財富和地位都不是一個人的事,當信賴的人脈透露一個投資機會,我應該如何評估?對於素昧平生但是說得一嘴好生意、充滿熱情衝勁的提案者,我該相信對方並跳下去做事嗎?做或不做這個選擇,是否會動搖我的贏家地位?投資失敗最難承受的是金錢、時間還是名譽?」
「我應該在意誰對我的評價?不招人忌是庸才,但走跳社會會遇到的明槍暗箭太多了,我能跑得比暗箭快讓它們射不到我身上?怎樣的評價對我有利,怎樣的評價則是非常不利,會導致社會性死亡?這樣的情況應該笑罵由人,還是想盡辦法捍衛名譽?」
「出生的地方、度過童年的地方、念書求學的地方、工作就業的地方、養育子女的地方哪個算是我的家鄉?我自己應該是哪裡人?我內心認同哪個地方比較多?為什麼我此時會在此地生活?到了餘生要養老的時光,我待在哪個地方最自在?」
以上煩惱題型對一般人未必不適用,天篷人執掌的局面放大更多,計價單位從百萬到上億元,影響範圍不只是個人或家族,擴及其他大股東與投資人,旗下產業所屬的員工及家庭成員洋洋灑灑一大串--代筆工作讓我拿到穿越社會階級的體驗券,站在一個能盡情問他們問題、傾聽他們內心話的位置上,天篷人的七情六慾教人目眩之外,也跟升斗小民的快樂傷心一樣普世。
我會想把工作所得轉換成有系統的紀錄,是因為伴隨財富而來的名聲、成功、自由和快樂實在太吸引人,外界卯足全力效仿上流社會的行為,同時好奇超級權貴的一切,臆測他們的優勢是怎麼來的,是掠奪還是創造的成分比較多?隨著臆測越滾越大,連帶架空出許多非關本質的羨慕忌妒恨--
「為什麼網路上會這麼仇富?」逛完紐約市藝術拍賣會前置展,與我同齡的一九八六天篷人忽然很困惑地發問,他認為自己與朋友們長年在高度競爭的環境中努力,各個認真學習、賣命工作,卻被媒體和輿論塑造成只會敗家買名牌炫耀、開超跑奪路狂飆、製造公共安全問題的無腦富N代。
「他們不認識你們。」我試圖用簡潔的字句說明,網路可以匿名發洩情緒,人生這一款線上遊戲確實超級難攻略,很多人看到晉級到下一關或是排行榜上遙遙領先的其他人,實在無法消化內心的絕望感,咬定勝利組就贏在有錢、有個富爸媽,而人家在社會階級通天梯上的戰鬥可能從幾代以前就有策略地展開,但和網路酸民講道理,認真就輸了。
每一個動作都反映自己的價值選擇
人有錢或者是有了很多很多錢以後,會做出怎樣的價值選擇?
從寫人物到寫一個社群的生態,對我而言一直是挑戰,在每個分秒必爭的訪談場合中,去理解天篷人吃什麼、穿什麼、戴什麼等表象背後的邏輯,到擇偶聯姻、教養觀念、社群認同、人際關係取向、風尚與生活儀式,事業理財投資做生意的「普通常識」,以及「這輩子最有成就感的事」等人生大哉問。
訪談過程中最刷新我三觀的是天篷人的時間感,當他們做一個決定時,考量的時間軸線長達三代百年。
曾有一位企業家告訴我:「每次做重大投資決策時,我都在想我的孫子以後會怎麼評價我?」聞言我差點把嘴裡的茶噴出來,因為對話的當下,企業家的孩子還是個十幾歲的中學生,他竟然已經想到孫子長大成人、能獨立思考的年歲了。
也因此,天篷人願意在下一代的教育上投資天文數字般的資源,從孩子出生前就著手規劃一套二十年起跳的菁英育成計畫,台灣目前的國際處境和法規允許雙重國籍,而每一個國家都有古老的權力團塊,即使在原生地是顯赫的權貴,到了新的地方也勢必在階級上後退,所以把孩子送到國際學校、進入世界一流名校讀書的布局至關重要,從小融入國際為他們的身家多上了一層保險,也開拓了更多選擇。
對照我採訪過的社會底層人,原生家庭沒有資源,甚至被負債逼到下一代毫無選擇,必須把人生拿去填坑,沒有餘裕的人們通常只能考慮到「當下」,立刻要嚐到甜頭、發洩情緒,凡事開心了或是出氣了再說,畢竟明天還有沒有呼吸心跳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想太多,最能夠想望的幸福就是變成有錢人。
值得玩味的是,人有錢或者是有了很多很多錢以後,會做出怎樣的價值選擇?
透過近身觀察,我見識到交流前必須先考核對造身家背景的天篷人,他們生怕跟不夠格的傢伙講話會拉低自己的社群位階,勢利的嘴臉令我白眼翻到後腦杓,不過比起醜聞鬧上媒體頭版、犯罪行為經司法定讞的政商名流和他們的子女,高效率地挑目標族群互動就值得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另一方面,我也遇見把理想、慈善付諸行動的天篷人,他們低調不求光環,每年投入以百萬元為起始單位的善款,讓具有願景的學術團體、體育活動、社會企業、非政府組織或是政治倡議行動可以持續運作,除了「偉大」沒有更適合的形容詞。
社會階級的真相一旦被說出來,經常是是無法簡單處理的,也因此,我著迷人們對社會階級的態度
探索社會階級的真實
《天篷權貴與他們的產地》收錄了一系列社會階級的衍生性八卦,社會與人性的許多面向並不討喜,向上流動的管道並沒有公平地向每一個人開啟,如果很滿意自己的現狀、活得自在舒適,的確不需要介懷階級晉升這種競爭、麻煩、令人壓力山大的過程,而喜歡更好的事物是人性,按捺著不比較、不去討論未必能維持心態健康。
社會階級的真相一旦被說出來,經常是是無法簡單處理的,也因此,我著迷人們對社會階級的態度,為什麼人在各自的社群中會這樣想、這樣說、這樣做?透過比較,反而能清晰地看見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後拿出勇氣去面對真實和差異,以及在多元價值底下可能沒有這麼完美的自己,進一步找到自己的歸屬。
曉嫚,2022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