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逃避布烈松。
一直對一些所謂超越主義、崇高精神云云之類的,避之唯恐不及,到了幾近於潔癖的地步。
越來越不得不承認看電影真累,尤其當個電影後輩真累。
當個後進者所僅有還可以引以為傲的特權是:反叛。
「反叛」這份極端的情緒源始的狀態更接近於一種抗議;抗議大部分的電影在抵達我們的眼睛之前已經承受了大量的口水污染。對一部藝術作品而言,過多的眾口交讚,簡直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暴力。
與德萊葉一樣,尤其是那些頌讚奇蹟、強調聖靈的「布烈松式」的影片裡也免不了氾濫著滔滔不絕的道德教訓。這些對我來說特別難以忍受。我一直以為真的好的宗教性作品,多多少少是反宗教的。避不開大義滅頂的作品,注定作繭自縛、令人心煩。
是在那些位於社會底層、遭上帝遺棄的人身上,我才看到布烈松的力量,而不是在那些號稱超越精神的貞德篇章。當然,我可能掉到了一個尖刻的人道主義情緒裡,不過我挑剔的關鍵,乃在於懷疑精神的有無,這跟絕對的信仰是相衝突的。
而我的挑剔正在於不可顧彼失此。
扒手對神的主動質疑是動人的,而那個為他照顧母親的鄰家少女的單純信仰,當然也感動某些人的。沒有把他們之間的矛盾交給絕對的神來解決,倒是讓人捏了一把冷汗,然而,最後一刻的相遇(為了這個相遇他歷經了多少苦難)仍然功虧一簣。把終極的贖救工作還是交給愛情,是另一種世俗逃避主義路線的特徵。
就因為這一點《扒手》還是可愛的。
道反叛太嚴肅。我始終相信生命當中果真能夠稍稍悄悄地那麼逃離一下,從這一片不可理喻的世界中竊扒些些得以飽暖歡愉的炭火,也比聽任高蹈的歌詩滔滔呶呶來的淹沒僅存的氣息來得切實,莫不是功德一件。
受夠了布烈松、受夠了塔可夫斯基、受夠了那些眾人皆醉、唯我獨裁的作品,如果他們不懂得節制自己的末世妄想症的話,也別來迫害我等之輩。
我得承認這些口水恐懼症與「世紀末」災難片後遺症應同屬一類。懂得自己的病灶了,也算得上有自知之明了,只可惜不曉方舟在哪?
在19世紀最後一個耶誕夜,布烈松無暇理會這些譫言囈語拋下我等,自己駕著方舟走了。有人說未來是一個沒有大師的年代,果真如此,這樣的未來對我等之輩還算是個素人醒覺的桃源勝境呢!
只是就目前看來我等之輩的未來,將是貶值了的、傳銷化的偶像大師滿地橫行的年代。面對他們當然無謂反叛、超越的,只想趕緊抽離算了。
布烈松是值得反叛的,顯然他稱得上是可敬的對手。
我懷疑我一定是遇到一艘方舟了,不然怎麼會剛剛失去布烈松,我倒開始想念起他來了。
就像《慕雪德》的結局,女孩用衣服把自己裹起來在河邊的小坡上打滾的那一幕一樣,她用她的遊戲超越了這個世界。因為那個水面上激起的水花,不但騙過觀眾偷窺的眼睛,甚至逃到了死神也不能掌握的地方。
當剛剛世人沈迷在一片超越2000的狂喜的時候、最後的倒數聲中。再一次地,布烈松顯然得意地逃溜了。
──原文刊登於電影欣賞1999年1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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