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雪鼓催邊騎,百里烽煙地。
千軍強度境門關,莫問古來征戰幾人還。
金戈鐵馬黃昏冢,斷夢歸雲隴。
長堤風盡蛩聲淒,又是梨花落盡月猶西。
上元當夜,康熙皇帝按例在保和殿宴請諸王貝勒貝子、進京蒙古藩王及朝廷一二品大員,內務府上下忙了幾日,在保和殿內整整齊齊設下數十副香枝木桌椅,一色亮紅桌面,側邊和几腳精雕細琢,有的是富貴牡丹,有的是纏枝蓮花,還有些雕著松竹梅蘭君子四性,各取吉祥高貴寓意,座椅後背上雕日月流雲,椅腳是江崖海水,意寓江山永固,一眼望去極是鮮亮。
眾人入座之前,御膳房已在各人桌上擺好幾道菜餚,每人桌上都有一掐絲琺瑯梅花小鍋,裡頭是棗泥、山楂、青梅、杏仁、玫瑰五色餡料江米元宵,元宵與果盒之外,又分別身分,擺上不同菜式,滿洲諸王貝勒貝子桌上有奶餅和塞勒卷,蒙古藩王桌上有鹿尾醬和西爾占肉糜,漢臣則有八寶鴨和冬笋口蘑雞等,再加上茶碗酒盅,每個桌面都滿得不知何處下箸。
康熙御駕保和殿在酉時正初刻過後,天色已黑,保和殿內外卻讓琉璃燈籠和大紅高燭映得燦如白晝。裕親王福全在殿內聽到外頭一聲遞一聲喊著「聖駕到」,便領眾人在各自桌邊立等。康熙一跨進保和殿,眾人便齊刷刷掃下馬蹄袖跪安,口中各說各話,一時間保和殿內言語混雜,有的說請恩赫阿木古朗汗聖主萬安,也有的說請萬歲爺萬福萬安。康熙在眾人請安聲中拾級而上,到御座前立定,讓隨侍的梁九功解開身上紫貂端罩,這才低頭望向階下,只見下頭以福全、常寧、隆禧為首,跪著在京諸王貝勒貝子,後頭是一二品滿蒙漢大臣,另一邊是年下入京朝覲的蒙古王公,以科爾沁右翼土謝圖親王阿喇善為首。康熙見兩年前新敕封的察哈爾親王布爾尼今年又沒入京,雖然早從理藩院得知,還是暗自皺眉。
阿喇善跪在下頭,聽皇帝不吭聲,抬眼偷覷,恰與康熙對上目光,連忙向前膝行兩步,叩頭道:「阿喇善叩請恩赫阿木古朗汗聖安。此番進京,奉固倫永安長公主之命,進獻幾樣東西給太皇太后,先前已悉數交由理藩院,只有一樣讓我貼身帶著,請旨進獻。」
阿喇善之母固倫永安長公主是順治皇帝長姊,早年遠嫁科爾沁,康熙聽說姑母有東西要給祖母,點頭道:「太皇太后時時記掛固倫永安長公主,先前我去慈寧宮請安,太皇太后便說,已收到進來的一百斤鋼絲面,對那幾把馬頭琴也很讚賞,還說有了這樣精工馬頭琴,慈寧宮可熱鬧了,不想你還有好東西,竟沒有報給理藩院?」
阿喇善拿出一樣物品端在掌心,高舉過頂,低頭答道:「只因這樣東西貴重,先上檔子恐怕引人覬覦,才由我貼身帶著。」
康熙定睛一看,阿喇善手中之物近乎寶璽大小,竟是一大塊青金原石,雖然未經打磨,卻作湛藍之色,極其深邃,打磨後必定燦然有海水波光,不禁點頭微笑道:「原來是這樣寶物,難為你,大老遠的帶著,我就代太皇太后承你的情了。」
他向梁九功一揚下頷,示意收下那青金石,自己回身在御座中坐了,望著下頭滿殿的人,改說漢語道:「都起來罷,今日上元,在此若非自家親人,便是朝廷重臣,都不要拘禮,放量慢用,也不要等朕動筷子。常寧,你讓人伺候著,代朕給遠道而來的蒙古王公敬酒。」
常寧被康熙點到,連忙起身答應,便有個太監端酒上前。常寧端起酒杯,到阿喇善面前笑道:「二哥,總算又見面了。」
阿喇善和康熙本是平輩表親,聽常寧叫他二哥,忙笑道:「恭親王別折煞我。王爺的二哥是裕親王,我哪裡敢當?」
常寧因先前與康熙議事,論及察哈爾部近來風聲不穩,今年布爾尼也不入京朝覲,此刻各方戰事膠著,正是羈縻蒙古各部時候,便自己將手中酒先乾為敬,笑道:「這是什麼話?二哥別信旁人造謠,以為愛親覺羅薄情寡義。二哥和我是一個達達,不能再親了,我到慈寧宮給額目根請安,有時提起固倫長公主,也跟著你叫額吉,怎的我就不能叫你二哥了?」又回身向另一端滿洲諸王貝勒貝子一指,笑道:「那裡頭我叫二哥的,還不知有多少呢。」
阿喇善只比常寧略長一些,知道福全是康熙恩賴的兄長,隆禧是備受寵愛的幼弟,獨常寧方便得用,身當議政王大臣之外,還奉旨在兵部參贊軍務,兼以天性輕鬆爽朗,不像福全那般威嚴,舉朝上下,京師內外,眾人都要巴結,此刻聽他輕鬆談笑,果然名不虛傳,連忙也拿酒回敬,又壓低聲音說道:「我這回大老遠入京,除了替額吉帶東西來,也因為聽著一些風聲,不好行諸文字,只能給五爺面稟。」
常寧瞟了一眼坐在阿喇善後一排的鄂爾多斯左翼中旗札薩克郡王固盧,心中一跳,想道,阿喇善這模樣,不定這風聲與察哈爾有關,固盧出身伊克昭盟,向來親近察哈爾,不如先避開固盧,恰巧外頭幾人抬著一桌面進來,上頭是喀爾喀烤全羊,便拿手托著阿喇善手肘往那烤羊走去,一邊笑道:「二哥,咱先看看這烤羊,吃他兩口再說話。」
他二人到那桌前指指點點,飲酒說笑,左踱右晃,不知怎的便跨出保和殿去。阿喇善到了殿外,見外頭站值的侍衛都離得遠,便壓低聲音對常寧道:「五爺,布爾尼不牢靠,聽說他伺機要往盛京去劫他的俄策格。」
常寧聽說布爾尼有意去劫幽禁盛京的已革察哈爾親王阿布奈,登時一驚,也壓低聲音問道:「你這消息哪兒來?」
阿喇善道:「是他王府走漏風聲,據稱是和碩平安格格命人洩露。」
和碩平安格格是和碩安親王岳樂之女、布爾尼正妻,常寧一聽是她,便點頭低聲道:「若是平安格格的意思,此事恐怕不假。如今安親王統兵江西,大約格格認為消息遞不進安親王府,索性往蒙古各旗傳播。對了,此事可還有旁人知道?」
阿喇善點頭道:「此次入京的蒙古王公都知道,五爺不妨看看他們有何話說,多少分辨態度。」
常寧正自點頭,忽見一藍翎侍衛手中高舉奏事匣子,沿保和殿東廡疾步奔來,不禁皺起眉頭,回身吩咐一個當值侍衛道:「你去瞧瞧,看是什麼緊要奏事,若不甚急,不要打攪御宴。」
那侍衛領命去了,不久卻拿著奏事匣子匆匆奔回,到常寧面前壓低聲音道:「王爺,這是張家口加緊軍報。」
常寧接過匣子,一看裡頭軍報,立時變了臉色,將摺子又收入匣中,回頭向殿內顧盼,見明珠在裡頭與中和殿大學士圖海、戶部尚書米思翰等人說話,便對那侍衛使眼色,讓他入內去請明珠,待明珠依言出殿到了身邊,便將那奏事匣子塞到他手裡,低聲道:「此事緊急,你看如何是好?要現下便讓三哥知道麼?」
明珠展摺一看,也是大吃一驚,沉吟思索片刻,對常寧和阿喇善道:「五爺、二爺,先入內與其他王爺閒話罷,這摺子我拿進去。」
|| 未完待續 ||
滿蒙聯姻是大清國策,尤其在南方和西北同時用兵的此刻,羈縻蒙古更是是穩定戰局所必須。偏偏此刻禍起蕭牆,急報正關於常寧和阿喇善談論的察哈爾部,康熙皇帝登時陷入腹背受敵困境。多線作戰導致八旗精銳盡出,如今護衛京師尚且吃力,遑論主動出擊迎戰,這也是吳三桂起反後朝廷所面對最為兇險的情況。下圖為王致誠《萬樹園賜宴圖》,描繪漠西蒙古首領來降,乾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莊賜宴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