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坊（六）：護理之家年夜飯

我爸爸自從上次西提牛排聚餐後，對我的態度似乎好了一些。過去沒有擁有過的美好事物，在電梯前那個擁抱後，關係不再是那樣的絕對零度，對話稍稍開始有點溫度，至少我是那樣想的。

我試著打幾次電話給我爸，想跟他聊聊天。但可能是口是心非，也或者是真的沒那個習慣，每次打電話都是幾秒鐘就掛斷。我爸爸這麼省錢的人，不喜歡用電話聊天，我們的對話總是匆匆幾句就掛斷，很難說有什麼內容。

媽媽在的護理之家有個住民活動，是12月的時候要辦一個年夜飯，日子是訂在12月24日。我們家從來沒有過年夜飯，我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機會可以大家聚在一起，哪怕媽媽沒辦法說話，我也覺得這是很有意義的活動。我在LINE群組跟家人說，他們都答應要去了，我爸、我弟、我姐都說要過去，我聽了心裡很開心。

我其實很少去護理之家，我爸爸也幫我圓的很好。他跟護理人員說，我在外商工作常常要飛國外，所以來這邊的機會比較少。我在外商公司工作是真的，但最近一兩年沒有那麼常飛國外了，頻次大概從一個半月一次到一季一次，慢慢地我的時間回到了我自己的身上。我沒有常常過去護理之家看媽媽，是因為我看到媽媽的時候，心裡總是有股內疚。我總會想，當初如果做什麼什麼就好了。我如果當初更強勢地對她、硬推她去照斷層、即時做膿瘍引流，也不至於後來引發敗血症和敗血性休克。媽媽沒辦法講話、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無法控制，我看著媽媽、我知道她聽得到，但我總覺得我是自己在跟自己對話，我沒辦法去看我媽媽，是因為我不願意面對我自己。

這次去護理之家吃年夜飯，如果不是工作坊的承諾，我想我應該不會這麼積極。不管怎麼樣，當天下午我還是請了假提早過去護理之家。我爸爸就晚我幾分鐘到，他跟我一起幫媽媽按摩復健。護理人員走過來要幫媽媽餵藥，然後爸爸跟護理人員講著一些輕鬆的玩笑話，在聊講什麼媽媽會有反應。然後隔壁床親屬的周大哥也來聊天，周大哥很會逗我媽媽，講沒幾句話媽媽就科科笑，我看的是瞠目結舌，我沒想到我平常講破嘴都沒啥反應的媽媽，周大哥幾句雙關語可以讓她笑的這麼開心。周大哥說，今天年夜飯，不然你們倆夫妻親個嘴好了。我爸笑得很開心，我看得很錯愕。我爸小時候對我媽跟對仇人一樣，會親她才有鬼。然後我就看著我爸低頭、嘴對嘴地吻了我媽媽，天啊！我覺得我來到另一個平行時空，我爸看起來是真的享受他跟我媽中間的互動。難道我的記憶都是幻覺，還是時空變了，我爸是真的喜歡著我媽？！

我爸跟周大哥繼續打屁閒聊，沒多久護理師請我們過去參加座談會。護理之家很認真在辦活動，在吃年夜飯之前，還有一個親屬座談會，希望可以拉近親屬和護理之家的關係。我本來是想說在媽媽病床前面跟家人聊天聚聚就好，但我爸就是個在意別人眼光的人，他覺得要合群、要過去支持院方活動，後來我跟我爸一起過去參加了座談會。

我們走進去一個大概10坪的房間，房間裡面有沙發，前面有一排椅子。家屬是坐在沙發上的，含我跟我爸在內、大概有8~10個家屬（有些人陸續過來），我爸可能認識其中一兩個人，我看到他點頭跟其他人致意。前面那排椅子大概有8到10個座位，不久後走進來一排穿白制服的人，後來他們自我介紹，分別是護理之家的護理長、復健師、營養師、心理諮商師、行政人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護理之家的工作人員，聽著他們介紹每個人各司其職，我很慶幸當初碰到貴人想辦法打通關係幫我媽媽送到這裡面，第一間三重的護理之家真的太恐怖，裡面屎尿味揮之不去，有種死氣瀰漫在空間裡。這間護理之家整個的感覺就是開闊明亮，我在這空間裡心情上面舒服許多。

主持人先請大家自我介紹，要講我是哪個住民的親屬、跟住民的關係、住民來這裡住多久、另外就是給護理之家的建議。來參加座談會的親屬不多，每個人自我介紹很快就過去了，其中有一個我聽到印象比較深刻，是兩老過來參加座談會，他們的小孩三十多歲就成為這邊的住民，聽他們描述，他們小孩有一天昏倒，就這樣再也沒醒來，也查不出來原因。兩老是很在意小孩的，來護理之家的頻次很頻繁，會注意換洗的毛巾、衣服，擔心小孩出汗悶太久，叨叨念念地麻煩護理人員多照顧他們的小孩。事項雖然細瑣，但我可以感受到兩老對小孩的愛和關懷。我講到了我媽媽，我記得媽媽是5月進來的，但我對時間感已經有點錯亂，我講不出來幾年了。後來爸爸幫我補充，媽媽進來這裡已經三年八個月了，原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爸爸是個好好先生，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副溫文儒雅、急功好義的人，我知道他不會給護理之家什麼建議，他覺得要維持好的關係、人家才不會刁難你，這觀念我不是很認同，但我知道他不會在這種場合講什麼批評指教。果然，我爸爸沒講什麼話，就是靜靜地聽，笑笑地看著對方互動。

座談會快結束的時候，我弟進來了，他用眼神看了我一眼，現在是怎樣？我知道他的眼神代表這意思。我挑了挑眉，現在沒怎樣！他也看懂了我的表情。我爸、我跟我弟，我們爺孫仨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親屬給護理之家的建議，大部分是換洗衣服怎麼輸入輸出不要混淆，照護上面怎麼樣多些頻次之類的。

座談會結束了，外面走廊上擺了三桌的流水席。真的不誇張，魚、肉、香腸、雞湯、麵線、披薩......，想吃什麼就有什麼，就是個All you can eat的概念。這些都是親屬帶來的，希望大家可以像一家人一樣聚聚，我家準備的是烤雞、香腸和披薩，我爸覺得這樣可以邊拿著邊講話，用食很方便。

我姊姊端著一碗雞湯走了過來，她叫我爸跟我幫媽媽上輪椅，我跟我爸做了。我把媽媽推出來客廳跟其他住民並排一起，不是每個住民都像媽媽一樣重症，有些認識我媽媽、更多是認識我爸爸。我爸爸的人緣真的很好，我心想。酒足飯飽之後，財神出現了。財神是護理之家的院長扮的，一個紅包10元，他準備了一些紅包給住民和親屬、沾沾喜氣。我在這裡面，一開始我是很尷尬地坐在那裡，後來我比較能自在地聽其他人講話，後來就是跟我弟、我姐很自在地聊天。這是打十歲以來，我們家第一個年夜飯，在媽媽生病後我們可以這樣齊聚一堂健健康康地吃飯，然後有這麼一個機構可以照顧媽媽，我很感謝我有這樣簡單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