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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距離:淺談電影中的「關係之重」

2021/07/03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疫病蔓延,電影院裡的明滅之光彷彿已成往事。走入戲院之於我,宛如參加一場祕而不宣的降靈會,電影以婉約之手,纏繞、交疊時間與情感,人們繾綣其中,相逢和背離,在某一瞬間,迸發一團煙、一束火、一張網、一口井,映照彼此,然後藏匿或追獵。本文介紹六部關於人與人的連動狀態的電影,其密不可分令人感到麻煩與痛苦,亦令人終能認出自己。我想著電影裡那些無法逃離注視的角色們,也想著那些我們尚能握手和聚首的日子。

魔女席瑪(Thelma, 2017)
席瑪離家上大學以後,初嘗自由戀愛的滋味、菸酒不離手的同儕聚會,逐漸與戒律保守的原生家庭疏遠並且產生懷疑。她像一隻背著港口遠颺的帆船,激起的浪花是成長的雀躍,顛簸搖晃亦讓她不安,盤旋周圍的烏鴉更哭訴著某種不祥的信號,逼誘席瑪去發現自我的真實:本性、慾念、力量、尋求認同的渴盼。
電影漫溢著兩股強大的勁流,分別是來自家庭權威、宗教信仰的「壓抑/控制」,和來自大學生活的友誼與愛情的「解放/鼓舞」,並以席瑪本身的魔法施展作為生命經驗轉變的象徵。前者具備鎮魂與重整秩序的功能,後者則挑起好奇、帶來興奮和恐懼,在兩河匯聚之處,席瑪正逐漸接近那個讓她失重的瀑布。
電影開場與收尾的方式亦饒富興味。首先以鳥瞰的角度,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慢慢鎖定走入框中的席瑪,彼時我們不認得她,所以必須等待鏡頭靠近到一定程度才知道「這就是她」;結尾則反之,由特寫的席瑪慢慢逸離,直到容納整個廣場,儘管如此,我們的目光依然追隨著變成小點的席瑪。這個對照不失為某種隱喻:你從人群中認出席瑪,故事經過,再從席瑪認出人群 ── 家人,友伴,戀人,亡者 ── 那些人縈繞在她心中,隱約牽動著她的軌跡與去向。
Thelma, 2017
藍色情挑(Three Colors: Blue, 1993)
茱莉在一次車禍中失去賴以繫情的家人,頓無所依,毅然決然與舊生活切割,獨自搬進人聲雜沓的市區公寓,試圖藉此封閉回憶、遺忘傷痛。然而,曾經相識的故人、沿路浮現的徵兆、已逝丈夫未完成的音樂作品,無不召喚她對往昔的眷戀,暗示著自由展開新生的不可能性。譬如,當她坐在咖啡店裡,瞥見街頭的流浪藝人竟吹奏著丈夫尚未公開的遺作,頃刻間感到刺痛與憂傷。也許那並非不可解釋的巧合,而是茱莉耳鳴似的幻聽,引領觀眾向著她強烈無比、卻坐視不理的哀愁趨近。她想在一片藍色、冰冷而孤寂的泳池裡麻痺自己的感觸,卻無法阻止那一次次「眼前一黑」的恍神深淵,使她潰堤。
一段婚姻、一個家庭 ── 懷揣親密關係之重的人永不可能輕盈乾淨地離去,僅能如冰河流動那般,極緩極緩地釋懷。
飾演茱莉住在養老院母親的 Emmanuelle Riva 以探索時空謎題的經典電影《廣島之戀》聞名。由她暮年的存在,遙指情感失落之痛、離異之悲、歲月所切鑿的深陷,再適切不過。
Three Colors: Blue, 1993
小美(Xiao Mei, 2018)
吸毒成癮的小美在某一天忽然失蹤了。藏身幕後的神祕人以偽紀錄片的手法,訪問與小美有所交集的九個「關係人」── 房東、店長、前男友、母親,設法建構小美的形貌和蹤跡。這部電影具有高度的實驗性質和懸疑氣息,提出了一個疑問:個體的存在是否僅憑他人指認?正如一棵樹倒下若無人聽見,它算是倒下了嗎?在神祕人上門詢問之前,沒有一個關係人主動去尋找、質問小美去了哪裡,他們見過她、知道她長什麼樣子,但最後一次碰面之後,「你記得她往哪裡去了嗎?」
這些人漫不經心地談著彷彿被社會放逐的小美,卻在某個瞬間露出破綻:一種靜默與沉思。那神情意味著只要一個人行走於世並與另一人擦肩而過,必將留下或深或淺的痕,如同餘震和延遲的雷聲。此時,他們才真正想起了她。電影由他者回溯主體,由際遇勾勒真相,最終,身為觀眾的我們也加入了關係人的行列,餘味無窮地思索著:小美究竟去了哪裡?我們能認出她來嗎?
小美, 2018
出走巴黎(Synonyms, 2019)
「法國,法國。老是把法國掛在嘴邊,你對法國又了解多少?說真的,除了我們,你還認識其他的法國人嗎?」
約亞夫是一個以色列士兵,他逃離酷愛殺伐的祖國,妄想以一本法文字典閹割腦中的希伯來語,成為一個真正的法國人。然而,現實的巴黎在他眼前既扁平又布滿縱深、如陷阱似地展開,他撿拾城市的殘羹剩飯和掉落地面的菸蒂維生,不敢仰望亦不敢回眸,彷彿裹著一團真空,絕緣於外,窒息於內。法國作為一抽象社群,如同一扇如何以肉身撞擊也無法開啟的大門:跨越不了的邊境,愛莫能助的對視。這部電影關於移民永遠無法融入異域的困境,以及他們身分認同的混亂,究竟要掙扎泅泳於陌生國度,還是回歸沉淪的故鄉 ── 對他們來說,何處為家?
其中一段回憶場景為約亞夫服役時的射擊訓練,他按著一首香頌風格的樂曲〈我不想工作〉(Sympathique)的節奏扣下板機,一邊哼著旋律。歌詞內容具體而微地道出對約亞夫而言相當另類的法式生活態度:浪漫、慵懶、絕情、厭倦。除了表露他渴慕法國的心跡,亦為其後的幻滅安插預兆。那一個接一個的單詞與字句,如同子彈射穿他拒斥情感依附、又渴望歸屬的矛盾內心。
Synonyms, 2019
完美結局(Happy End, 2017)
家庭風暴並不是個罕見的電影題材:針鋒相對、遊走崩潰邊緣的札維耶.多藍;靜緩訴說生之清冷和暖意的是枝裕和;細膩刻劃中產階級日常的新浪潮大導演艾力.侯麥⋯⋯ 而最讓我感到有趣的作品,則是麥可.漢內克的《完美結局》。家庭風暴電影往往聚焦某種親屬關係的典型,捕捉那些情緒爆發時刻的火花,及其隱而未顯之時、曖昧而幽微的變動與累積,終至一種如煙亦如餘燼的耗損姿態。
《完美結局》以窗明几淨的格調,記述一則晦澀陰暗的家庭故事,他們表演著空洞的關懷戲碼,感到噁心的人則規避現實,讓我不禁聯想起夏宇詩句「淪落為親人的愛人們」。電影中的人物表面一片和諧、行禮如儀,實則絕望且無情,吐露著爬蟲類式的冷眼旁觀和疏離氣場,在優渥物質生活的麻醉下彷彿再也不明白人如何活下去,於是弒親或自戕,視生命的毀滅為最終解脫。
死意堅決的老父親在最後一幕滑著輪椅,將自己推入大海。冰冷的浪淹上顫抖的心臟,而陽光正好,那一片蔚藍竟像一座逃生出口,引領著他與這個虛矯的世界叛離。此時兒女倉皇追上,在電影結束一刻順利救下父親,此情此景,炸開一朵極端諷刺的黑色幽默之花 ── 唉,血緣之親,若人間是個煉獄,他們就是肩荷鐮刀的使者,恆常窩心地,撕咬著、咀嚼著你心窩。
Happy End, 2017
紅圈(Le Cercle Rouge, 1970)
以獨行俠風格著稱的導演 Jean-Pierre Melville 拍出的黑色電影,大概就是我暗中欣羨的那種質感冷漠、卻默契十足的相處之道。竊賊、逃犯、狙擊手,三人在宿命的紅圈裡相遇,直面死亡,攜手犯罪。他們不問彼此過去與未來,代價和陰謀,僅僅憑藉一抹會心的眼神、一包扔過來的菸盒,彷彿就確認了某種值得信任的情誼。泥濘難行的沼澤中央,致命的利害關係於此構連,接下來的發展卻從未有過背叛和出賣,猶如相隔一段距離等速並行的汽車,他們透過擋風玻璃閱讀暗號唇語,儘管在同一條高速公路上翻覆,血肉橫飛的爆炸也是各自的事。
如果我是自己人生裡的主謀,那我需索的就是個善於獨處的共犯。我們在無言中交談,風衣裡藏著刀片和槍枝,並肩散步,在陌路盡頭分攤贓物,隨後各自遠行。
Le Cercle Rouge, 1970

本文刊載於《幼獅文藝》2021 七月號:「人際變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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