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Covid-19的距離】2

2021/06/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其實我對國泰醫院急診室不陌生。因為有段時間,我是這裡的志工,負責推輪椅、協助檢傷分流,有時候也會幫獨自來看病的病患買東西,或是安撫情緒激動的病患家屬...。
記得有一次協助一位因腹痛而在捷運站暈倒的女生,在做檢查時,她把我的手抓得好緊好緊。醫生問她要不要通知家人?她很小聲的說:「沒有,只有我。」於是我陪她去照腹部超音波,扶著她去洗手間,也幫她買了晚餐,最後我準備下哨了,她落寞地對我揮揮手,跟我道謝,她當時臉上的表情,我至今還記得......。
當時我覺得她自己一個人掛急診、自行就醫有點悲涼,沒想到今天我都一一經歷了。不過我不是沒有家人,而是在疫情升溫的情況下,醫院規定只要病患意識清醒且還能行動,就謝絕陪病者。如果病患需住院要先做 PCR 篩檢,確定是陰性才能入住,且一床只能有一位陪病者,而陪病者同樣要是 PCR 陰性才予以放行。
簡單說,在這種非常時期,能少一位接觸者就少一位,能減少一個讓病毒擴散的機會,就一定要嚴格把關!
我用沒有打點滴的那隻手把床頭搖高,坐躺在床上等候叫號去外面的帳棚做 PCR。隔著簾子,旁邊就是急診室住院醫師的工作站,我聽到各種裝置的聲音一直響,一下是救護車的無線電通報,一下是急診室的內線電話,一下又是打外線進來的民眾,還有手機的鈴聲也幾乎沒停過。年輕的住院醫生輪流接聽各個通訊裝置,忙碌地跟各單位溝通現況和需求:
「請通知救護車來護送負壓病房的那兩位去26」
「我們這裡還缺兩組XXX,請在小夜前送過來。」
「是這樣的小姐,今天做 PCR 結果最快明天中午過後才會出來,因此今天沒辦法知道妳先生是陰性還是陽性。還有採檢單上面有支電話,請妳打過去問,我這裡是急診室,無法幫妳查篩檢結果。」
「主任,我這裡需要支援,外面還有兩床要進來,但我一直在接電話...。」
隔著簾子我看不到住院醫生,但從聲音我猜大概是未滿或剛過30的年輕男性,他的字裡行間透露著理性而自持的行醫態度,但也有一絲無奈和疲倦,想必已連續值班多日。有時他掛掉電話後我會聽到一陣靜默,我猜想醫生可能在無聲地嘆息,或搖頭,也可能斯文地推了推他的無框眼鏡,繼續盯著螢幕監控情況......(好了,這位胰臟炎病患妳是來就醫的,請不要一直幻想/腦補急診室住院醫師的容貌。)
過一會兒主任終於來了,但住院醫生還沒把他遭遇的困難跟長官報告,就被另一個急促的聲音打斷:「主任,救護車XXX請求支援,他們已經在台北市繞半天了,辦沒有人願意收這位 positive的病患,問我們還有沒有病床可以收?」
「沒有人願意收?為什麼?」
「因為現在台大只收重症,症狀太輕微的他們不收。其他的醫院通報滿床。」
「救護車上面的patient情況如何?」
「不清楚,因為目前為止還沒有醫生檢查過,都是載到門口拒收就換下一間。」
「那我們怎麼知道他是重症還是輕微?」
「EMT問說可不可以停在門口,派一位醫師上去看看病患情況?病患是獨居老人,也問不到相關資料......。」
這顯然是過往沒發生過的情況,也不符合醫院的 SOP,因為接下來主任、醫生、護理師陷入一陣討論,太多專有名詞了我沒跟上,最後只聽到主任大聲的說:「好,收,就這樣。我說了算。A換裝上救護車察看,B把fever那間空出來做準備,C準備A區淨空。我們收。沒有理由讓他在大半個台北市這樣繞。
主任一聲令下開始動作,該著裝的去著裝,該準備的去準備。病患們也都被告知要上廁所的、裝水的都趕快去,因為接下來又要淨空一段時間。我看著主任離去的背影,忽然有點鼻酸,其實他大可以通報滿床的,因為目前國泰的負壓病房的確滿了,為了要收這位救護車上的病患,他要大費周章地調度人力,把發燒室特別騰出來收這位positive病患。但我知道他為什麼要收,因為在聽到病患是獨居老人時,我腦海中浮現了一張落寞的臉...。
淨空結束後,我被帶到外面帳棚區做 PCR 篩檢,雖然早已被告知會不太舒服,親友們有做過的都說很痛,但當那長長的檢體棉棒戳進我的鼻腔時,我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了眼淚。原本只是流淚,但想到疫情,想到突如其來的胰臟炎,也想到了過去一段時間的壓抑和困頓,我在帳棚默默哭了一下,才慢慢走回急診室內繼續打點滴,在抗生素和止痛藥的作用下昏睡過去。
小夜班跟大夜班交接的時候,我被護理師們的聲音吵醒,才知道原來收進來的獨居老人讓大家很頭痛,他已經進入屎尿無法自理的情況,也會去拔身上的管子,又疑似有溝通障礙,因此護理師只要從監視器畫面看到他不在床上,就會按下通話扭大叫「阿北!阿北!請你回床上!」後來又因為他實在太不受控,只好派人進去把阿北雙手束縛起來。大概凌晨三點多吧,護理師突然對著螢幕大叫:「阿北,你不要亂動,我現在進去!」接著衝去換隔離衣進入病房,然後從那邊跟工作站的同事們通報病房內的情況。
「阿北掙脫束縛,躺在自己的屎尿當中,剛剛我請他坐起來,他坐一半又滑下去。要請打掃阿姨進來,還有這裡需要尿布、水...他還說他很餓...。」
穿著隔離衣的護理師念了一串需要的物資,有幾樣讓工作站的夥伴們傷透腦筋。一般來說,病患家屬就算不能陪病,也都會協助採買病患需要的尿布、臉盆、抽痰管、罐洗用具或餐食等送進急診室請護理人員幫忙投放。但阿北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要請誰去買,而且現在大半夜的,雙北又是三級警戒,也不知道可以去哪裡買。
可能是因為工作站的麥克風開闊音吧,也可能是急診室就剩我們這些病患跟家屬了,大家有種同舟共濟的心情。我對面床的一位中年男子突然出聲:「護理師,我爸這邊有多的尿布,可以嗎?是L號的。」
護理師匆匆跑來拿尿布,一直跟男子道謝。
接著,支援的聲音此起彼落。
「我的臉盆可以給他。」
「我女兒剛有送一箱水過來,這兩瓶妳拿進去。」
「阿北吃泡麵嗎?我這裡有。」
於是,就這樣,在凌晨三點的國泰醫院急診室,病患與家屬們玩了一場疫情真人版的「支援前線」。我隨身沒有攜帶太多東西,也因為禁水禁食而無法提供食物,只捐獻了髮飾給據說披頭散髮的阿北。
幾位護理師把物資整理好,換裝進去協助,這次連打掃阿姨也加入行列。然後急診室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儀器的聲音還在嗶嗶響。
醫生過來看了一下我的情況,左側腹部跟後腰處還是很痛,需要繼續輪液治療,但至少沒有發燒,只能祈禱明天內科病房有床位了。
睡著前,我想到學生時代每次新生訓練營都會玩支援前線,因為這是讓彼此陌生的學弟妹最快打成一片的方式。遊戲中為了達到彼此共同的目標,會很自然地激發小隊的向心力,並在過程中打破隔閡、互相支援。我帶著微笑回想著很認真玩社團的那段日子,試圖讓那些青春的回憶蓋過腰間傳來的疼痛。然後我忽然想到,不對啊!以前玩支援前線,最後那些東西都要歸還給小隊的,只是常常拿回來的鞋帶、襪子都不是自己的.......。
阿北,髮帶就給您做紀念了,不用還我喔!祝您早日康復捏~
以上,就是我在急診室與防疫英雄相處72小時的紀錄。
請珍惜生命,好好待在家。戴口罩、勤洗手、不聚眾、不散播謠言、不盜聽塗說。
(未完待續...)
ps. 還好我那天帶去急診室的髮帶上面沒有Hello Kitty,沒有蝴蝶結,只是很簡單的灰色素色髮帶。
pps. 天亮之後國泰醫院醫事組即介入協助打點阿北所需的物資,也跟民間機構配合,處理獨居的新冠肺炎病患送餐問題。所以大家不用擔心,那晚的支援前線真的是臨時應急,台灣在這方面的物資與支援系統是很充足的。
豌豆莎拉
豌豆莎拉
J'écris, donc je su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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