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帶過一個關於「實用主義」的讀書會,討論在心理學和哲學都帶來很多啟發的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的著作。跟我們日常談論的那種「實用」略有不同,(古典)實用主義的核心在我看來更像是「實踐」、或者說「從具體的人出發」。這種思想會去質問一個哲學問題「實踐上的差異是什麼?」,如果一個問題相信A與相信B不會帶來行為指引上的差異,實用主義者就會認為這不是一個需要討論的重要問題。
在這樣的思路之下,實用主義者並不關心是否存在有一種「永恆不變的真理」,如果相信這樣的東西對你的行為有幫助,那你儘管相信。但真正的真理必須要是能夠被人所認識到的,如果不能,那再怎麼永恆也沒有意義。
或許是因為在接觸實用主義論點之前,我已經接觸過其他哲學,或者對哲學有其他基本的想像。所以初次習得實用主義的真理觀的時候,多少有些”Blow my mind”的感覺。但一個令我更加意外的事情是,當我和參加讀書會的學弟妹討論到實用主義的真理觀時,他們幾乎是以一種毫不意外的態度,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我可以理解這個時代人們普遍較難如過去那樣信仰某種「崇高」或「唯一」的真理,甚至在後現代的影響下,相信什麼都是虛幻與鬆動的。但我沒有想到連對哲學有興趣的,會想要在課餘時間參加哲學讀書會的人也並不相信「不變的真理」,那麼,他們心目中的哲學是什麼呢?他們希望得到怎樣的「答案」呢?
我發現我似乎反而必須轉過頭去談論「為什麼我們還是要去相信某種真理」,去說明實用主義並不是虛無與後現代。對比於永恆不變,其關鍵差異是「可錯論」。也就是--如同詹姆士在《實用主義》第六講所言:「我們在今天就必須靠今天所能取得的真理過活,並隨時準備在明天稱之為假」。
我們並非要去相信不存在真實、不存在標準、不存在需要我們為之努力的價值。而是,我們不能被它所攫獲、不能過分崇拜或將之視為不可挑戰的理所當然。就像我們需要對於任何「無條件支持」保持懷疑,任何我們這一刻相信的事情,都必須建立在這一刻我們所擁有的一切證據、理由、社會互信等種種。如果下一刻的更多證據使得這一個的信念不具有說服力,我們就必須做出調整。
就像人類有效地使用了牛頓力學一段時間之後,發展出相對論等從其他面向來說更具解釋力的新理論。只要這一「修正/調整」的空間存在,我們就有機會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比過去的真理「更真」的新的真理,並且建立在這些新的真理與新的經驗,我們就能如同在岩壁上釘上了岩釘,往下一處繼續攀登。
或許你也注意到的,某種意義上,實用主義者似乎還是隱約地想要追求某種「現在還沒追求到的那個真理」。只是它們必須要是「總有一天可達的」,必須要是存在於人類的認知與理解範圍內的。而且,那個「最終的真理」的好,並不使的當前的真理缺乏價值,不只因為當前的真理是我們去抵達未來的真理的必經之路,更是因為,他已經是當前所有線索所能給出的最完美解釋了。就像我們不能期待古希臘時期的哲人告訴我們關於飛機、火箭或大型語言生成模型的真理,那根本不是他們需要處理的問題。
我們在這一刻,面對這一刻世界裡呈現出來的種種問題。我們捕捉我們能夠捕捉到的思想資源和線索,拼湊出這一個時代所能給出的最具解釋力的一套說法。然後,我們帶著這套說法向未來推進,而未來的人會在上面繼續添磚加瓦,建築出更適合下一個時代、能指引未來人類,因此「更具真理性」的未來真理。這是我所理解的--具人文主義關懷的實用主義所談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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