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端午假期,沒有和家人團聚,沒有和朋友遠遊,但,我們還有一棵橘樹。千年以前,屈原也如是相信著。
這位傳奇詩人,愛他的土地愛得深沉,深得無法自拔,沉入汨羅江心,更沉入永恆的文化記憶。在同島一命的今日,他的生命故事尤顯得淒美,令人動容。
屈原青澀的成長歲月,是歷史來不及記載的,更是文學不容許遺忘的。今早,散步的我,瞥見了鄰居窗前的小樹,結果了。白花、綠果,那是一棵柑橘。這讓我想起,少年屈原,曾以橘喻己,藉寫橘來明志,有〈橘頌〉傳世 :
「后皇嘉樹,橘來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一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緼宜修,姱而不醜兮。」
幸好,我們還有一首〈橘頌〉,能閱讀屈原的人格,更閱讀此時此刻的自己——
「后皇嘉樹,橘來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一志兮。」
后土皇天,生橘於楚,橘樹本就屬於南方。《晏子春秋》載:「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屈原開篇讚美橘樹的特性,更表達自己的志向——一如橘樹生南國不可遷移,他對楚國的熱愛也堅貞不移。橘樹與土地相互滋養,樹猶如此,何況人乎 ?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守一方水土,自古而然。這座島嶼上的艱難險阻,生於茲、長於茲的我們,同樣也無人可以置身事外。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屈原遠觀橘樹,也近賞橘樹。青綠的葉、素白的花,繁茂得惹人憐愛,燦爛得不失端莊。素色,給我一種潔淨莊重的感覺。這讓我回想起,我曾在廟裡見過那媽祖、觀音神像的面龐,都顯得和藹可親,但同時看起來實在是肅穆莊嚴,神聖而不可侵犯。或許屈原和我一樣相信,唯有穩重深沉,才能長成真正的繁茂、開出真正的燦爛。
走出家門,我仔細瞧瞧那顆的柑橘樹。青色的果子,結在慘綠的枝上,小巧渾圓又閃著陽光,湊近嗅聞,還帶點淡淡的果香。層疊交錯的枝條上鋒利的棘刺,就像偉岸的人嶙峋的風骨。未熟的柑果上,橙黃與橘綠,雜揉成絢麗的紋彩,似是被選中者的記號。楚有少年初長成,器度不凡,雖未成熟,仍藏不住大人氣象。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緼宜修,姱而不醜兮。」
柑橘不僅表皮精美,果肉更是多汁,顯得晶瑩剔透。不僅如此,橘樹的根枝葉花果,更無一處不可愛,由外而內、從裡到外,都充盈著美好、散發著靈氣。年輕氣盛、英姿翩翩的屈原,像是在向世界宣告,這不只是一個俊貌玉面的美男子,而是任重道遠的真君子。內外雙修的他,容不得一點瑕疵,也看不慣一絲醜惡。
然而,當時的楚國早已是一片烏煙瘴氣——權力早已腐化,既得利益早已盤根錯節,問題早已根深柢固。屈原明知權貴的高牆幾乎不可能被推倒,他還是力主改革,即便用撞的,他也要衝破阻礙進步的一切。後來,他撞得自己遍體鱗傷,更慘遭放逐。最終,他行吟澤畔,問天不應,百般無奈之下,選擇了投江自盡。
屈原的氣節不屈、靈魂不死,他降生於亂世,不為一代的治世,而為千秋萬代的越凡遺世。屈原之死,無關對與錯,只關乎血與淚,我們不是當事人,難以體會他的苦痛、他的天命,不應做些不負責任的評論。
是的,我們要適應世界;是的,我們要隨機應變,但更重要的是「持經達變」。求新求變,如果到最後違反了自然規律、背離了人文倫理,甚至拋棄了良知道德,那有什麼意義呢 ? 變的是彈性的行事作法,不變的是挺立的人格脊梁,在後者尚未確立之前,我們沒有資格談論前者。屈原豈是不知變通 ? 我們更該看到的是,他自始至終都不改初衷 ! 畢竟,在一片失根的蘭花、漂泊的浮萍之中,一顆平凡的橘樹,也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雖說這娑婆人間,本無淨土,更無完人,既來此一遊,就是要經歷這不完美的一切。但是,身處紅塵的種種喧嘩、種種缺憾之中,有誰有能耐,在改變它與接納它之間,隨時調整自己的姿態呢 ? 這年頭,遍地生長、隨風搖擺的雜草多,扎根南國的橘樹少。在黑天鵝隨時會降臨的時代,又有誰有能耐,在真正意義上,與世界共事、與問題共處、與變化共舞呢 ?
嗚呼屈原 ! 他一生憂國憂民,對得起家國社會,從年輕直到死去;他一生有為有守,對得起自己良心,從年輕直到死去。那不曾忘懷的責任感,那持續興發的浩然正氣,兩千多年過去了,仍令人肅然起敬。怎麼都不肯妥協的屈原,一以貫之,活成了不可磨滅的信念,一如那受命不遷的橘樹。即使當時站在汨羅江邊,他「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後人將永懷的,仍是一壯美的身影。
時至今日,屈原滿腔的熱血,仍在文字裡沸騰著,一首〈橘頌〉足以讓人感受到那脈搏、那溫度,那少年有知的可貴,那年少有為的可佩。時至今日,我們隱約可以聽見,他在〈離騷〉吶喊著 :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 全球和疫情搏鬥足足有一年半了,或許吧,前方的道路還很漫長,但我相信,生命不會停下腳步,上天下地總會尋得活路,世界再荒蕪,家門前,我們永遠還有一棵橘樹。
仲夏端午時分,偶然看見結果纍纍的柑橘樹,我遙想屈原,似有所悟。
林世峰 2021 仲夏 五月初四 端午節前夕於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