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口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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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口海風
變動的族群邊界與族群認同
一、研究動機
最後一口海風
大哥
這風輕輕拂過海面
帶著你的靈魂
繞著島嶼一圈
這風
鹹嗎
我想
當然一定比海水還鹹
因爲
那是我們家族哀傷的淚水
放心
讓靈魂回到白色之島
那兒是雅美祖靈的家
這海風
將在你兒子/孫子口中
繼續吹著
我們每一次的吐吶
就是對你的無盡思念
紀念大哥(發佈於本人20200117 FaceBook)
2020年1月14日下午約莫15時左右,辦公桌上的蘋果手機響起,螢幕顯示名稱是弟弟Syamen jyamawot,拿起話機接通,弟弟Syamen jyamawot語氣中帶著急切與深深的哀傷。
「Yapo rana si kaka ta!(大哥已經沒了!)!Ai rana do vahey ta.(你趕快過來家裡)。」
放下手邊手邊正在做的工作,眼睛離開正在閱讀的電子公文。跳上車子後,急忙的開著車從學校(Imowrod)到Yayo(椰油)部落的老家。沿途想著,和大哥生活相處的過往,思考生而為人的意義、家族的未來以及最近為「核廢料蘭嶼貯存場使用原住民保留地損失補償要點」的族群事務受到不正義的對待時,眼眶在冬日東風的吹襲下,充滿了哀傷的淚水。是不捨大哥的生命,就這樣因離島醫療資源的不足而失去,更不願看見族群的未來,在國家的行政體制下成為受霸淩被壓迫的族群,在台灣的經濟發展的前題下,繼續犧牲雅美族的環境和族群的未來。
大哥的過逝,讓我思考我們這一世代的雅美人,成長期間在學校接受國民教育,學習主流的漢人文化的時間遠多於學習自己傳統文化的時間。透過學校國民教育,我們學會了華語與漢人的風俗和飲食習慣。但卻疏遠與遺忘了自己的文化,甚至認同學校教導我們的漢人文化。學校畢業後,多數的族人到台灣賺取「你勒斃」(金錢),成為候鳥在台灣與蘭嶼間來回奔波,「離散」的生活漸漸地遺忘了屬於自己的族群語言、文化和生活。我想透過大哥的一生,來探討族群邊界與族群認同。
二、文獻回顧
(一)種族
人從哪兒來?
Anood no nimehtak do lalitan (神之歌)(Syapen Mownot採錄2008/01/06)
Oming o pongso do kagnozana, lavian no metdeh a jipateneng.
回音使這島嶼震動,尚未懂事孩子的哭聲。
Komala syamana kaninana,am tomivalyoa meyzizyak o lalitan.
尋找他爸爸和媽媽,活石變得會說話。
Toda lomolomon na abo so moing.
滾來滾去的是沒有臉的活石。
歌詞意思:
從石頭迸出來的小孩,因遍尋不著他的父母親,而放聲大哭。他的哭聲震動了整個人之島,那圓滾滾的臉龐,真的會說話嗎?
在討論「族群」之前,要先知道「人」哪裡來?這首傳統詩歌,所要表達與呈現的是雅美族的創世神話,在這首特歌中,人從活的石頭中磞了出來,找尋他的父母親。人的原型在歌中,被創造出來,成為會哭會說話的人。於是,這成了Pongso no Tao(人之島)Imowrod(紅頭部落)祖先的起源傳說。Pongso no Tao(人之島)島上的各個部落有不同的祖先起源或來源傳說,都是透過歌謠在世代間傳承。石生人和竹生人的祖先起源傳說,在人之島上最廣為流傳,是區別人種與其它物種的不同,所以,在人之島上Tao是人的通稱,以別於其他物種,非指稱島上的族群。在上課文本中,陳叔倬「生物人類學在族群分類的角色」中提到,一般生物學學者認為「人」沒有「種族(Race)」存在,因世界上的人類基因序列有99.9%相同,只有0.1%的差異。但生物人類學家認為,人雖同屬智人人種,但在遺傳,環境的限制與隔絕,及文化傳承各方面的促因,衍生出若干具體質差異的亞類或亞群,也就是通常所謂的種族。
我和我的家人還有我的家族sira do ilaod,所有世代都是居住在Pongso no Tao/Yayo部落的「Tao」(人)。
(二)命名/族群/族群性
Anood no ka panngara(為萬物命名之歌)(Syapen Mownot 2016/09/04採錄)
Tomatomalilis kowa miyaveveh,
我由高處慢慢地往下移動,
Om ngarangaran do lag no kakanen.
為萬物取名並祈福。
Waranay so manbing a mizyazyak,
真奇怪呀!那不一樣的聲音,
Ahapenta ta ngranan nyakay ta,
我們抓來讓爺爺取名,
Vika kano pinareng do nanadan.
沿路上的豬和羊。
歌謠詞意:
我慢慢地從山上往下移動我的腳步,為萬物取名並祈福。那不一樣的聲音,真是奇怪呀!原來是沿路上的肥豬和長著大角的公羊。
當人類逐漸變多,成為一個群體後。就開始對周遭的人、事、物給了「命名」。「命名」是群體內的人,對於外在世界的看法與價值觀。唯有群體內部對外在各項人、事、物的名稱與意義都能接受與了解後,群體內部的溝通才能進行,更深層的價值才會逐步的產生,形成「群體意識」。
政治學家哈羅德·艾薩克斯(Harold Isaacs)1975年出版了《部落的偶像》(Idols of the Tribe),該書將族群認同作為艾薩克斯所謂的「基本群體認同」的一種形式。 他寫道,「這是由每個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通過在給定時間與給定地點出生的家庭而與他人分享的現成的天賦和身份組成的」(1975年 :38)。艾薩克斯在某種程度上奠基在其他學者的工作(Geertz 1963; Shils 1957),他們將這樣的天賦和認同認定為「原始依附」,起源於社會存在的「假定的」「給定」。 原始依附催生了原生論,即民族性是固定的,基本的,並且根植於不變的出生環境中。
艾薩克斯繼續闡述了直接影響一個人的基本群體身份的八個要素:身體(包括身材,形狀,膚色等); 一個人的名字(包括個人和家庭); 團體第一個產生的歷史和起源;一個人的國籍或其他團體的隸屬關係;人們首先學會說的語言;一種宗教的誕生;一種人的文化 以及出生地的地理和地形(Isaacs 1975)。 這些要素憑藉其優勢而具有獨特的力量:它們首先發生在我們身上,發生在我們有機會或能力做出有意義的選擇之前。 因此,由這些因素建立的族群認同具有無比的彈性和持久性。 根據這一論點,同化變得憂傷,因為族群連結比我們所意識到的更深刻地植入於人類心理和人類關係中。
大哥國中畢業後,因為成績還不錯,在高中聯考之後,進入了台東中學就讀。是家族中,第一個就讀高中的人。哥哥就讀高中期間,爸爸常煩惱哥哥每個學期的學費和學雜費。那時人之島並無固定工作,可以讓父親賺金錢,所以,平日釣獲的魚,滿足家人的基本需外,多的漁獲則會拿去賣給部落的漢人,換取微薄的金錢。有時會上山在峭壁上,挖取樹形巧妙且珍貴的蘭嶼羅漢松和象牙木,賣給走私偷渡樹木的漢人。這些都是為了讓大哥能完成高中的學業。讓大哥未來在完成學業後,能夠有好的工作,協助爸媽改善家裡的生活。但大哥一生沒能像其名字一樣認真工作,而是不斷的變換工作,直到過逝前,並沒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
Anood no Piney yongkad a ciring
(人與飛魚契約之歌)(Syapen Mownot 2008/01/13採錄)
Oya rana meygegen o araow, oya rana pacirominangsahan.
將要接近中午的太陽,我覺得很無奈的等著。
Minatalainep do avak no ahep, mangay ko pala pacyazizazawan.
中夜時曾夢見到,我想去看看有什麼動靜。
Mina to ko paosoka o mata, waranay kowan ko so cinalak ko.
那時我把眼睛往下看,真神奇呀!眼前的景象令人目瞪口呆。
Miney sasanisi ya maka rala, komagat do peywalaman kowa pongow.
背鰭畫過水面游過來,登上我在休息的礁石上。
Do yabnoy a lisowd na Jingavizong, no mapakodakodang so ipapalajyo.
在yabnoy海漂處沒有波浪,那尾鰭搖擺不停。
Ta minakmey tao wa kasirisiring, om nanao ji yaten a tao do kacyan.
他很像人似的面對溝通說話,來教導我們居住在島上的人。
Ka lowaloslos na do tayrahem, ka tokad na rana so minongay.
慢慢的滑下在下方的水上,他游向外海游過去。
歌謠詞意:
太陽升到近中午,等得不耐煩。昨晚夢裡所示,去下方礁岩等候。那黑翅飛魚(mavaheng so panid)游來,這時將目光往前方海面看去,但見魚背鰭劃破水面快速游過來,這情景令人驚奇。祂在我等候祂的礁岩下停住,那裡是沒有波浪的小海灣。翅膀架於兩邊礁岸上,露出半身與我開口說,而祂的尾鰭在海裡頭不斷地搖擺支撐身體,它猶如像人一般地和我對話,教導我們對飛魚的認識和遵守的規矩。最後,祂慢慢地滑落下去,逆著強勁的流水,向外海慢慢地游回大海中。
「與飛魚立約」這首詩歌中,確立了人之島雅美族的文化核心概念,在詩歌中,飛魚王擬人化的角色,教導Imowrod的耆老,建立以飛魚汛期為主軸的歲時祭儀(飛魚季/招魚祭)。這祭儀,不久就就隨著歌謠流傳到人之島的各個部落,而各部也依照此祭儀,來進行一年的歲時祭儀活動。成年後,問父親為何Imowrod部落,總比Yayo部落早半個月舉行飛魚招魚祭,父親回說:「因為他們是飛魚季的起始部落,其他部落都要跟隨他們來進行飛魚季的歲時祭儀,表示對該部落的尊重」。
Anood no yami (Syapen Mownot2008/01/13採錄)
游向yami島之歌
Vezavezain tana o panid ta eya, ta ngayan ta kamo rana do icyazangazan .
張開我們的翅膀,我們要游到珊瑚群島(巴丹群島)。
Ta tao sira ta matalomo sira, miyan so kasisiwahen do irala.
不理會他們,不太會說話(祭詞語),好像有受感應的心靈,在北方(指人之島)。
Macicimalaga ciring no manga iyami, maris no meycicinza tehed a ranom.
響徹雲霄的呼喚,那些yami族的聲音,洗澡像沖下來,水滴似的水。
Rala no tomazkokok a manok .
會啼叫的公雞的血。
歌謠詞意:
我們開始展翅吧!向那巴丹群島游去。但那裡的土人,不怎麼會用祈福的方式來招喚我們,而不要去理會他們。我們都有這種心靈感應的期待,隱隱的來自北方土人的招喚聲,是為yami族人的行招飛魚祭之聲音,他們盛裝並殺雞、豬等祭物來名喚之,使大家沐浴在祭血的祝福裡,更為潔淨健康無恙。
在這首詩歌中出現了族群的名稱「Yami」,飛魚在洄游的過程中,覺得北方的「Yami」人在招喚牠們時,更有誠意,所以迫不急待的游向人之島,那被雅美人祝福過的海域,更適合牠們生存與繁衍。「Yamen」在我們的語言裡,意思是「我們」的意思,所以「Yami」的族群名在文化的脈絡裡是「自稱」,直到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出版了「紅頭嶼研究」後,此族群名稱才出現在世界的文獻上,而此名稱非鳥居龍藏所取,只是取其諧音為族群名稱。
王明珂在《華夏邊緣》裡提到我們可將族名名分為「自稱族名」與「他稱族名」:兩者 在人群定義上的功能有異。自稱族名,經常是一個人群自我界定的最簡單而有效的判準。而經常在語言中也代表「人類」的意思,以此劃定能分享族群利益的「人」的範圍。相反的,當一群人以一些「他稱族名」稱呼其他人群時,這些族名常有「非人類」或有卑賤的含意。因此,它所表現的是「那些非我族類的人」;因而可以排除他們分享我族利益的權利,甚至可不以人相待。他稱族名所表現的。是以這族號稱他人者的一種主觀人群分類,與被指稱人群自身的族群分類不見得有關。(王明珂,1997,72)
1970年起,人之島開放觀光,許多台灣漢人搭乘飛機和輪船,到人之島以獵奇的的態度進入雅美人的生活觀光,年幼的我們對於觀光客稱呼我們為「鍋蓋」和「番仔」,因不了解其意,沒有特別的感受。但到了國小高年級,知道這些稱呼帶有貶抑的意涵時,就不喜歡觀光客這樣稱呼我們,有時我們也會用台語的三字經回罵那些沒禮貌的觀光客。1995年人之島雅美族人同步在蘭嶼和台北進行反核活動,台北的年輕族人們成立「蘭嶼達悟反核自救會」,進行資源的整合與活動的進行,「達悟」的族群稱呼,才漸漸地在媒體與報章雜誌上流慱。人之島上對於「雅美」與「達悟」的族群稱謂,也進行過討論,唯論辨雙方最終未達成共識,致使現在人之島的族人沒有統一的族稱,也常讓外族的人常誤認人之島上有二個族群。
(三)族群認同、建構與界線
台灣在1980年之後,因政治結構民主化,由威權體制漸漸發展至解嚴之後,社會興起了「族群運動」,這其中也包含了原住民的族群運動。我們所閱讀族群理論文獻介紹了原生論、工具論和情境論。
王明珂介紹的當代人類學族群理論
1. 族群的客觀特徵論:我們常由一個人的體質特徵與文化特徵,來判斷他的族群身分。
2. 客觀特徵論的困境:舉羌族的語言和服飾、信仰為例,並不是所有的羌族,都會說羌語,各地的羌族在服飾上也有差異。有的羌族崇拜自然信仰,有的信仰喇嘛教。
3. 主觀認同下的族群與族群邊界:Fredrik Barth主編的論文宣稱,「族群」是由它本身組成分子認定的範疇,造成族群最主要的是它的「邊界」,而非語言、文化、血統等的「內涵」。一個族群的邊界,不一定指的是地理的邊界,而主要是「社會邊界」。在生態性的資源競爭中,一個人群強調特定的文化特徵,來限定我群的「邊界」來排除他人。
4. 工具論與根基論者之爭:無論是客觀論與主觀論,或根基論與工具論,都不是完全對立而無法相容,而事實上各有其便利之處,客觀論指出族群可被觀察的內涵,主觀論描繪族群邊界;根基論說明族群內部分子間的聯繫與傳承,工具論強調族群同的維持與變遷。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以敘事研究進行,敘事研究或敘事探究(narrative research或narrative inquiry)描述雅美族的創世神話與飛魚立約的故事。並透過筆者大哥的生命故事來說明雅美族人如何適應現代社會的歷程。
四、Simanapen Manseyran的生命故事
(一)出生與命名
大哥是爸媽的第一個孩子,因著他的出生,爸媽和爺爺奶奶和外公,都跟著改名了。爸爸原本的名字是Si Jyagino ,媽媽的名字是Si Panigen 。大哥出後約半個月,進行了命名儀式(Manngaran),取名為Si Ransan。儀式進行前,爸爸左手提著禮刀,右手拿著半月形的椰子殻,到部落的泉水處取水,取完水後,踩著很小心的步伐,將水帶回家。在爺爺奶奶和外公的見證下,父親用食指沾取椰殼內的泉水,點在大哥的囟門。並祝聖說:「我為你祈福,源自於我的孩子,我們將你取名為Si Ransan,希望你的靈魂像這泉水一樣清澈,平安順遂的成長。」這名字的意思是沒有親戚,任別人欺侮,但真正的意涵是為sira do ilaod的祖先常接濟別村的人,認真努力工作之意。命名完後,爸爸的名字變成了Syamen Ransan,媽媽的名字變成了Sinan Ransan。爺爺奶奶和外公的名字,則變成了Syapen Ransan。
(二)到學校吃饅頭變聰明
一直到上國小之前,大哥一直都是說著雅美語在雅美傳統屋成長,直到民國58年,才進到椰油國小就讀,剛上學的大哥和他的同學們一樣,都不會說國語。有一些同學比他年長,是因為讀了二年,還不會說國語。到學校上學最主要的原因,是要吃午餐的饅頭。因為父母親不是在田裡耕田,就是在海裡捕魚,待在家裡,只能吃早上吃剩的地瓜,有時因為天熱就會酸掉。所以,到學校上學似乎是一件不錯的事,但學校的學習內容,常常讓大哥深感挫折,剛上學的他,常常讓媽媽從山上忙完農事後,還得幫著寫作業。不過,小學總之順利畢業了。上了中學,所有的人都要住校,只有星期六日才能回家。也就在大哥住就讀國中的階段,政府在蘭嶼進行了國民住宅的興建工程,將各個部落的地下屋拆除,改建成水泥的國民住宅,而父親辛苦上山伐木蓋成的傳統地下屋,也在那時被拆除。大哥國中時學習方法開竅了,當了三年的國中班長,成績也在一直維持在全校排前三名。畢業時順利的考取了台東高中。
1960年代至1980年代政府山地平地化的政策,在人之島也發揮了非常大的文化變遷與破壞,政府透過學校的營養午餐,逐步漸進的改變了雅美族人的飲食習慣,讓年輕的族人習慣了漢人與西式的飲食方式。這不僅影響族人飲食習慣,依賴外界食物的結果,進而導致土地應用方式倫理崩解的主要原因。人之島上的芋田,因年輕人口外流工作,且依賴外部糧食而無人耕作,進而荒廢。荒廢的土地無法進行土地應用文化知識的傳承。政府補助的國民住宅興建,也徹底解構了雅美的建築文化,取而代之的國民住宅水泥房,沒有傳統地下屋的社會功能,反而成了人際關係間的阻礙。雅美族人的飲食與房屋與衣飾,與外部的族群愈來愈像,族群認同的邊界愈來愈模糊。
(三)出外求學與工作
大哥國中畢業後,因為成績還不錯,在高中聯考之後,進入了台東中學就讀。是家族中,第一個就讀高中的人。每一次大哥從台東回來時,都會戴著中學的大盤帽,在部落裡走著,看起來真的很威風。哥哥就讀高中期間,爸爸常煩惱哥哥每個學期的學費和學雜費。那時人之島並無固定工作,可以讓父親賺取金錢,所以,平日釣獲的魚,除了滿足家人的基本需外,多的漁獲則會拿去賣給部落的漢人,換取微薄的金錢。有時會上山在峭壁上,挖取樹形巧妙且珍貴的蘭嶼羅漢松和象牙木,賣給走私偷渡樹木的漢人。還有到正在興建國民住宅的工地工作賺錢。這些都是為了讓大哥能完成高中的學業。爸爸媽媽雖然都只有小學畢業,且爸爸只會寫他的名字,但他和媽媽都鼓勵大哥用功讀書,好改善家裡的生活。這是因為爸爸有一個紅頭部落的朋友,在當國小老師,爸爸支持大哥唸書,也是因為有了現成的典範,可讓大哥思考與學習。
但大哥一生沒能像其名字一樣認真工作,而是不斷的變換工作,直到過逝前,並沒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高中畢業後,大哥參加大學聯考,但沒有錄取當時候的大學窄門。只好留在台北工作,並向同時也在台北工作的大姐借錢,要去補習班補習,想要再度參加隔年的大學聯考。但錢借去之後,就迷失在電動玩具店裡,書沒讀到,錢也花完了。有一年過年,他帶著漢人女友回到家,我們全家人都不知道要如何應對這都市來的女子,最後大哥還是和漢人女朋友分手了。那些年大哥就像候鳥一樣,每年在過年時,才回到蘭嶼的家,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他結婚生子前。在台北土一間城染整廠工作,做了六七年,升到副廠長,上班時管理非法進入台灣工作的菲律賓勞工。但老闆一直沒給大哥升任廠長,直到工廠因資金的關係要遷到大陸,尋求更廉價的勞工,大哥也因此失業回到蘭嶼。
(四)復返人之島
在台北失業後,大哥和嫂嫂還有尚未上小學的姪兒,舉家遷回蘭嶼。由於蘭嶼的工作機會較少,較難找到工作。好不容易,在鄉公所當了約聘雇人員,但在聘期結束後,又處於失業狀態。島內的營建工程,其實很需要工人,但大哥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做,很少有固定的工作,自然也沒有穩定的收入,收入不穩定造成大哥家裡頭的紛爭,最後和嫂嫂走到了離婚的地步。
回來蘭嶼之後,大哥整個生活形態已和都市的漢人無異,在沒有工作的空閒時間,父親告訴他可以去山上開墾並種植地瓜,但他總是把父親的話當耳風,想當然爾沒去做開墾的工作,而是在部落裡和朋友們喝酒聊天。遇有族裡的重大節慶,父母親準備了豐盛的傳統食物(地瓜和芋頭),以及豬肉、羊肉等,他不太吃傳統食物,寧願到外頭吃泡麵,姪兒也跟著他有樣學樣,從小就不吃傳統食物,而依賴進口的食物,如米、麵食品等。面對大海,大哥倒是常帶著釣竿在岸邊釣魚,飛魚季期間會跟著族人的機動船網飛魚,但未曾在夜裡一個人划著拼板舟划向大海去網飛魚。
新船落成典禮是雅美族社會中,最隆重的典禮。部落裡的男性,無不期待盛裝(穿著丁字褲)參與拋船的活動,但大哥對這樣的活動意興闌珊,從沒看過大哥穿丁字褲,參加部落的活動。對於一個雅美男人來說,穿著丁字褲參與這樣的活動,表示對主人的尊重,對部落所有人來說,表示我還健康的活著,沒有生病也沒有死亡。因為,只有死亡與生病的男人,才不會去參加這樣隆重的活動。
這近十年,大哥成了祖父後,輩份變高了,名字也變成了Syapen Manseyran,也許當了祖父,酒有少喝了些。山上的田,跟著部落的人一起開墾了一塊,好不容易有了一點點的收成。但大哥的身體也在這二十多年,毫無節制的飲酒與抽煙下,出現了嚴重的健康問題。最後在夜裡,因肺氣腫支氣管嚴重卡痰,無法呼吸送蘭嶼衛生所急救,隔日搭後送救難直升機,送到台東馬階醫加護病房。隔三日病情毫無起色,家人商量之後,決定申請安寧後送之直升機,由姪兒陪伴回送回蘭嶼,二天後,他吸入了世上的最後一口海風後,回到白色之島,和父母親會合,成為祖靈。
五、結論
本文從雅美族的傳統歌謠,逐步說明在蘭嶼島上的雅美族,是如何變成「人」。進而與飛魚立約,創造了以飛魚魚訊為歲時祭儀主軸的雅美文化。並透過筆者大哥一生的發展,看見族群邊界是變動的,變動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政府的教育政策,也可能是自我主觀的知覺。自我認同也是變動的,自我認同較與自我主觀的知覺,較為相關,「我想成為什麼族群的人?由我自己來決定」。但在文中,似乎也看到了「文化雙盲」的現象,既不認同漢人的主流文化,但對雅美文化也不熟悉,造成了生活中的無所適從。
筆者的大哥並非唯一的或是少數的。有一部份,和筆者大哥相同年紀的雅美族人,正漸漸地從台灣的勞力市場退出,回到出生成長的蘭嶼。他們所面臨到的問題,也會和筆者的大哥一樣。已經漢化的飲食習慣和思維,不熟悉山裡農事與海中的生存技巧。這是我們這個世世代的雅美人要深思的。文化是一定會改變的,但是要怎麼改變?才能保有雅美文化中的核心價值呢?語言的延續是個關鍵,當我們失去了語言,我們將不在是雅美人。
參考文獻
Benedict Anderson,(吳叡人譯)。1999。《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台北:時報文化。
王明珂。1997。《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台北: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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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建了以「飛魚汛期」為歲時祭儀核心的「雅美文化」。人之島上的雅美族人,就在這樣的氛圍下,不斷地讓「神話」和「詩歌」在島上的世代間傳唱著,直至那個稱為「現代」的「文明」出現與來到,才讓神話真的成為「看不見」的「神」與說不出的「話」,而「詩歌」也失去了創作「詩」與傳唱「歌」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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