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何長相?《學校在窗外潮本》

2021/06/2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進入21世紀網路時代,世界處於劇變之中。「資訊焦慮」這新的名辭一出現,便引起巨大共鳴。不只虛擬與真實,混淆不清;真與假、對與錯、是與非、甚至黑與白、天與地,都錯亂成一團。人們陷於資訊焦慮,看不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未來的希望在哪裡?⋯
但另一方面,網路發達資訊流通,卻誤打誤撞敲開百年來壓抑孩子心智的鎖,⋯解除大人與孩子之間的權力關係。
內容連載

網路時代

《學校在窗外》(‬以下簡稱《窗》書)在2003年初版。2014年因紀念教改20週年,出二版。近日左岸出版社的編輯竣宇告知,二版也已售罄。為因應時代的趨勢,三版定名為「潮本」,意指「網路時代版」。內容大幅調整,並增添許多篇章。
網路發展到2020年,世界出現劇烈的變動。人們的生活樣態、興趣、語言、經濟、社會與國際政治,都出現全新的樣態。好的一面是每個人,不管身分地位,都有發表言論的可能,而且資訊流通,提供人們自主判斷的基礎(‬極權國家例外)‬;壞的一面,則是每個人都可以肆意論斷是非,可以不根據事實、不了解脈絡,就說長道短,造成真假不分,社會意見兩極化;媒體容易操弄,民粹領袖上台,呼風喚雨,顛倒是非;人心浮動,價值渙散。世界處於焦躁不安,人們看不到明天,看不到未來。
2003年《窗》書初版,我談到維生、互動與創造,三者是人在世間活著的原始動力。其中所謂互動,並不依附於維生。不是為了汲取生活資源、為了賺錢才互動,而是純粹的渴望,渴望與世界互動,為互動而互動。這是人的天性。後來網路開始流行,很多人在臉書、推特、微信、Instagram 、Line、……等網路平台暢所欲言,非關利益,只涉及觀念表達與感情抒發,我才意識到它是互動需求的真實體現。
然後互動的渴望,在網路時代忽然泛濫成一片汪洋,帶來多種災情。為什麼?因為網路發言,缺乏實質的回饋,更缺乏相應的代價。互動在虛擬世界中,人隨時可以抽身,責任可以大打折扣,自我尊嚴變形。「我」可以有多重身份,甚至躲藏起來。人內心深處與世界互動的需求,變成只對著世界不斷發話的單行道。而不是自古以來「與世界連結」雙向而真實的互動。
我想起米蘭昆德拉「鳥嘴一張一闔」的意象。那是他在《笑忘書》一篇小說中,所描述的場景。1980年代,我閱讀這書,鳥嘴的印象尤為深刻難忘。
鴕鳥一共有六隻,牠們一發現塔米娜和雨果,就拔腿飛奔過來。……鴕鳥圍在鐵網前,伸著長長的脖子盯著他們兩人看。寬寬扁扁的鳥嘴激動的一張一闔,速度相當驚人,彷彿每隻鴕鳥都有話要說,而且要說得比誰都更大聲。
小說的主角塔米娜與丈夫,在1968年蘇聯坦克駛入捷克之後,逃亡到法國。不久丈夫死了,塔米娜從悲傷中活過來,在酒店當女侍過著日子。她不斷思念丈夫。幾年之後發覺過去的記憶慢慢褪色。她想起在捷克有一疊她與丈夫之間的情書,留在布拉格的家裡,保有那些信件就保有舊日的記憶。多年來她一直沈默安靜,每天在酒店只微笑的、靜靜聆聽客人的心情,很少說話。於今為了要托人去捷克拿回那些信件,她開始接觸客人:碧碧、班納卡、雨果。

碧碧想寫小說,大聲的說:

我常常覺得全身充滿表達的慾望,要讓人聽見的慾望……。從表面看來,我什麼也沒經歷過。不過我內在的經驗,很值得寫下來,大家都會有興趣讀的。

班納卡是三流的小説家,雨果想發表一篇政治評論。計程車司機也想寫作。

昆德拉大喇喇的走進小説(‬這一向是他寫小說的風格)‬。搭計程車進入巴黎市區。「我想寫作。」司機對昆德拉說。「想寫些什麼?」「寫我經歷過的生活。」

「你寫這些是為了給你的孩子看,就像寫家族史那樣?」昆德拉問。司機苦笑了一下說:

「孩子們才沒有興趣。這是我寫的書,我想應該對不少人有幫助。」

昆德拉的笑忘書是1978年出版。三十年之後,世界進入網路狂颷的年代,我想起鴕鳥寬寬扁扁的嘴一張一闔不停的訴說著什麼的意象,驚訝於他的遠見,不,不是他預知三十年後網路世界的遠見,而是一種洞見,對永恆人性的洞見。

2003年我在《窗》書,提到互動作為人存在的根本動力時,還沒有意識到網路時代,人會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互動的內在需求。也沒有聯想起昆德拉的小說。

是這些年注意到真真假假、排山倒海的網路言論時,才把我寫的互動、昆德拉的小説與網路的特性,三者連繫在一起。

我再引兩段昆德拉的話,聽聽他對人性的洞見.他說:
塔米娜永遠也搞不懂這些鴕鳥跑來要跟她說什麼,可是,我(‬作者昆德拉自己)‬知道這些鴕鳥跑來不是要提醒她,也不是要勸告她,更不是要跟她預說什麼危險。牠們對塔米娜一點也不感興趣。每次鴕鳥跑過來只是為了要告訴塔米娜關於自己的事。每隻鴕鳥在說的都是,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說牠為什麼跑到鐵絲網前面;說牠在鐵絲網後面看到了什麼;說牠看見一個圍著披肩的女人在那裡散步;說牠去游泳;說牠生了病,然後又好了;還有今天牠吃了一袋草料。六隻鴕鳥擠在鐵絲網前沿,七嘴八舌地跟塔米娜說話,熱烈、急切、咄咄逼人,因為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會比牠們想要跟塔米娜說的話更重要了。
牠們對塔米娜一點也不感興趣,只不斷張嘴想說話,這是一種「話語狂」。昆德拉的鴕鳥正是在引喻人的世界。當人類社會満足以下三條件時,話語狂必然會像流行病一樣肆虐:
  1. 社會豐裕
  2. 人們生活相互疏離
  3. 社會沒有大規模的變動。
昆德拉做了這番分析之後,又繼續説:
這是因為大家都害怕自己會隱沒在一個無足輕重的世界裡,沒人聽、沒人理,所以要趁著還來得及的時候,把自己轉換成一個世界,一個用話語堆砌而成的世界。總有一天(‬這一天也不遠了)‬每個人都會發現自己是個寫作者(話語狂)。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人類就會進入一個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
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昆德拉的笑忘書出版三十多年後,我們似乎進入了他預言的時代,雖然他並不在預言。
網路時代人們只説不聽,猶如那六隻奔向塔米娜,熱烈急切的對塔米娜説話,咄咄逼人,其實對塔米娜一點都不感興趣的鴕鳥。
互動是為了與世界連結,但那種連結必須是雙向的,是真實的。人透過互動取得世界對自己行動的回饋,來回相互影響,往上不斷迴旋提升,形成價值共識的綠洲(雅斯培的比喻),塑造相對愉快充實的人生與社會。
真實的互動,可以使人更接近事實,不致閉門造車,但單向的、只說不聽,卻使人更自以為是,更遠離事實。因為人有一種習慣,話一旦説出口,便開始自我洗腦,相信自己的話。只有從不斷的回饋與辯證中,互動才能使人接近事實。

  • 書名:《學校在窗外潮本》【網路時代版】
  • 作者:黃武雄
  • 出版社:左岸文化
  • 出版日期:2021/04/28

作者簡介

黃武雄
台大數學系退休教授。生於台灣新竹,父籍嘉義朴子,專業幾何研究;擅長散文,文體獨特,曾獲1982年中國時報文學散文推薦獎。除專業研究論文及本書外,另著有《童年與解放𧗠本》(左岸)、《學校在窗外》(左岸)、《台灣教育的重建》(遠流)、《黑眼珠的困惑》(人本)、《小樹的冬天》(新迪)、繪本《那𥚃有條界線》(遠流)、《數學教室》(人本)、《初等微分幾何講稿》(人間)、以及近著《大域微分幾何三卷》(台大出版中心)。
作者涉入教育,從實踐到理論,迭有洞見。其著述豐富,教育思想自成一家之言。早年受教育部委托,編寫高中數學實驗教材,親赴中學試教,觀察教育現實。另主持台灣農村調查,深入基層,了解1970年代劇變中的台灣農村社會。
左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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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到底在哪裡?從上游往下游看,就在景美溪的左岸;從下游往上游看,則在新店溪的左岸。左岸不是地理方位,而是一種觀看世界的態度。左岸的出版旨趣側重歷史(文明史、政治史、戰爭史、物質史、科學史)、政治時事(中國因素、獨裁者)、社會學與人類學田野(大賣場、國會、街頭、清潔隊、部落、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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