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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選劇｜暹羅腐魂的前世今生：從《千星傳說》出發，經驗一場消彌肉體的靈魂相愛

撰寫這篇文章的起因，來自於主動入坑友人推薦的泰劇《千星傳說》。本想為這部劇單獨想一篇文，但因發現裡面暗藏「前世今生」的課題，包括兩者間如何轉換、成就，透過彼此間的衝突與融合，改寫故事的原貌而得以翻出新篇。因為太著迷於泰國 BL 劇中對於「前世今生」的思考方式，所以在友人的推坑之下，又補了幾部與這個設定相關的電影或戲劇，希望能經驗一場消彌肉體界線，而趨近於以純粹靈魂相愛的旅程。

以下提及的三部泰國 BL 劇，各有其對前世今生的詮釋。第一部電影《這一次不再錯過你》（Dew）是將前世與今生視為同一個體，對於今生來說，前世是遺忘的記憶被喚醒；而在彼此不對稱的輪迴中重逢，我們要如何保證永不分離的約定得以繼續？第二部是戲劇《待到重逢時》（Until We Meet Again），對於前世今生有更完整的描寫──透過今生彼此的重逢，填補前世未了的缺憾與虧欠。本劇周到之處在於今生達成前世和解的「任務」後，還記得轉身回顧這一世相遇的意義。當我們的遇見不再是重逢，而純粹是我與你的邂逅時，紅線的兩端還會繫著你我嗎？

第三部《千星傳說》（1000 stars）其實劇中並沒有前世今生的故事情節，只是故事透過「換心」的設定，被捐者帶著捐贈者難以言說的「心電感應」，就好像是前世之於今生的支配。本劇最迷人的地方是，透過前世與今生的對話，產生的化學作用，對彼此都是一場重獲新生。從心換新，成全前世的同時，也成就了今生。兩者相遇的意義，不單單只是為了某一方，而是我們皆能從中找到各自的人生。

雖然這部電影並非我在這個系列中第一部觀看的作品，但很有必要將它置於前頭敘述。原因在於，兩位男主角中僅一人有著這樣的生命輪轉，雙方前世今生的儀式等於只完成一半。1996 年，男主角 Pob 與 Dew 本是就讀同所高中的同學，兩人由朋友逐漸發展成戀人關係。然而，這樣的戀情卻不被時人接受，甚至被迫教育成「正常人」。Pob 提議離開小鎮，於是在火車站等待 Dew 的到來，希望能一起私奔。未料，Pob 未能等到 Dew 的赴約，只能隻身離開小鎮。23 年後，他以老師的身份回到母校任教，並遇見了女學生 Lew。Pob 不斷在 Lew 的身上看見 Dew 的影子，從許多只有兩人專屬的細節中確信，他們就是前世今生的關係。

經過電影中幾次熟悉的閃現，Lew 逐漸「記起」前塵往事，越來越能感應到自己的前世就是 Dew。前世的顯靈，完完整整地佔據今生的肉身，迫使今生只許向他看。當前世附體的那刻起，早已不允許今生置身事外，而甚至要以「自己」的身份繼續下去，要完成過去未了的事情。追尋前世是為追憶之旅，前世與今生不再是兩個個體，而是同一個個體找回丟失的回憶。今生並不是圓滿了前世，也非幫助他們彌補遺憾；而是繼續這段感情，確保他們能因此永遠不分離。憶起完整前世回憶的 Lew 已經不再完全是 Lew，而是 Dew 了。

Pob 與 Lew 重演著同多年前一樣，被定義為「禁忌戀」的關係。從前的同性戀到如今的師生戀，都是挑戰著世俗人的價值觀。這樣的戀情皆無法於當下的時空中被實現與認可，僅能去到一個因未曾參與兩人過去，反而能不被其身份的限制拘束，完全陌生的場域。這就好比兩人一起完成一場重生，因為周圍人的不識，我們就像擁有新的身份，且仍舊共享著相同記憶的愛戀。雖然沒有通關死亡，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輪迴，但皆是同樣的情景架構重設著時空秩序，我們因此得以續寫過去被迫中止的情節。

在結尾的一段是我認為全片最精彩的地方，電影將過去與現在的情景重疊，利用鏡頭語言說明了前世與今生彼此糾纏又推進的關係。原來，多年前 Dew 之所以沒能趕到車站赴約，是因為在途中發生車禍，結束了那一生肉體的旅程。多年後，身為今生的 Lew 同樣奔赴車站，為了與 Pob 重逢。這次，Lew 成功來到 Pob 的身邊，物換星移的重置並非造成擱淺，而是推動著故事繼續前行。前世未了的遺願和不可抹滅的記憶，成為今生走下去完成，及填補斷片回憶的動力。當 Dew（雖是 Lew 的肉身，但卻是延續著 Dew 的記憶活著）走向 Pob，他們終於可以帶著過去種種一起投奔未來，繼續從前被迫截止的章節。

然而，終於能夠在一起的兩人就真的是完美結局了嗎？他們因為前世今生的輪迴而得以重逢，既然受惠於此，也必須受限於此。兩人所要面對的問題除了身份不對等（即一人已來到「今生」，而另一人還是以「前世」的身份活著）的尷尬，更在於這個落差造成他們仍舊無法達到長相守的願景。最後，兩人攜手實現兒時約定的願望──完成一次高空彈跳。只是，原本束縛在腳上，用來救命的繩索被他們提早鬆開了。對 Pob 與 Lew 來說，「活下去」只能成為結果，卻並非是出路。唯有掙脫綑綁，以「死」突破現象的拘束，讓一切從頭來過，雙雙重新投身於下一個身份，才能確保彼此是對等的，才能算得上是長相廝守。

Korn 和 Intouch 是一對遭受雙方父親反對的戀人，因無法承受家庭與世俗眼光的苛責，而前後舉槍殉情。在他們的葬禮上，雙方父親為他們繫上紅繩，祈願來生再聚。前世的傷痕已無法靠自己療癒，而必須寄生今世。循著紅繩的記憶，今世的 Dean 和 Pharm 一見到彼此，便不斷湧現碎片式的畫面，順著這股熟悉而找回對方。

全劇在最後一集時來到了高潮，Pharm 發現了 Korn 生前的遺物，包括他用來自盡的那把槍。瞬時間，所有空格被填補，前世的附體更像是丟失的記憶一一歸位。他記得，那是怎樣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記得是誰帶著怒意闖入遺世；最刻骨銘心的是，是誰帶走他的最愛，迫使他們無法於今生完成相守，而需等待來生。是 Korn，是他的愛人殺了自己的最愛，伴隨著難以負荷的悲痛，眼淚抽乾了所有空氣，成為來生每遇巨響便會連結的反應。

面對著眼前的 Dean，Pharm 不斷指控著其前世 Korn 的懦弱與自私，也驚怕自己的外祖父（同時也是 Korn 的父親），這些都證明此時的 Pharm 只是肉體軀殼，而真正操控意志的是他的前世 Intouch。原本以為會是如《這一次不再錯過你》的設定，今生只是作為前世說話的軀殼，卻原來今生彼此的相戀、相信才是前世圓滿的前提。當前世透過今生相認，終於與對方和家族和解後，只剩今生要認清，我們之所以非對方不可的心意，究竟是受前世任命的命定，還是跟隨著自己的心意相愛？Pharm 與 Dean 透過短暫的分離去思考，今生相遇的意義不僅僅只是為了前世的重逢，更在於他們靈魂間彼此無可取代的契合。

這部劇除了處理這段情侶前世今生的課題，更不忘關照橫跨其間的親友。在方才提到的結尾高潮中，前世代言人已就位，同樣的場景闖入一樣的外者，不同的是來人不再年壯和氣烈，而是一身傷痛與懊悔。前世需要今生的肉體才能與不同世界的外者對話，外者是原本不理解他們愛戀，而今陰陽乖隔的 Korn 的父親。父親與其他親友是見證前世與今生如何牽引的證人。在這部戲的設定是，前世的親人成為今生對方的家屬。家族身份的對調既強調「我與你」確實有著命中註定的情緣，更有一種利用來生還報於你的浪漫。

Dean 比 Pharm 更早知情前世的因果關係，他因此知道自己的外祖母正是 Pharm 的前世 Intouch 的親姐姐。劇中有一段是 Dean 與外祖母相認，Dean 要以前世代言人的身份親自道歉，是他的自盡同時帶走了外祖母的至親；更以今生本人親口承認，這次不會再有人傷亡，她的外孫將會堅定地伴著愛人活著。最令我動容的是外祖母的回應，她不僅沒有絲毫怨怪 Korn，更感謝這一世的 Dean 能找到她弟弟的今生。在外祖母身上體現了兩種身份的疊合，作為前世 Intouch 的姐姐，以及作為今生 Dean 的外祖母。無論是哪一種身份，都真正化開不同世的界線，藉由原諒、相信的呼應，將前世與今生視為一個完整的靈魂旅程。

結尾 Dean 改了原本的姓氏，而隨外祖母姓（也就等於隨 Intouch 的姓），更把家族中傳給長男的戒指交付給 Pharm。那枚戒指本是作為長男的 Intouch 的遺物，而今由 Dean 繼承，再來到 Pharm 的手中。對於今生的 Dean 與 Pharm 來說，重逢的緣分起於前世的紅線，他們用這一世證明，唯有此生的愛戀成立，戒指才得以「物歸原主」，才得以不負前世所託。

當結尾 Tian 再次回到 Phupha 身邊，彼此確認心意再也不分離後，有了這段對話。雖然 Tian 笑著說「才怪，那時候我還沒喜歡你呢」，卻正好印證了彼此感應的緣分。對 Tian 來說是奇蹟，難以言喻地靠近那顆心所屬之人，帶著直覺的認定倚靠 Phupha。對 Phupha 來說是契機，因著對這顆心原主的熟悉感，而莫名地尋覓前往。

劇中的設定是，透過「換心」的儀式，完成一場前世今生的輪轉。男主角 Tian 的心臟衰竭需要換心以續命，因為父親的權力地位，而得以插隊換得班星崖女支教老師 Torfun 的心。重獲新生的 Tian 想去了解這位救命恩人，因此來到她生前最有歸屬感的地方──班星崖。一切都是那麼地熟悉，Tian 掌握著 Torfun 的日記，如同承襲著前世的記憶，那顆心終究是宿命般地回到了班星崖。Tian 為著 Torfun 的願望踏進這裡，雖是為了成全前世，卻也為自己展開了一場新生的冒險。當 Tian 初次見到此地護林隊隊長 Phupha 時，心竟不可抑制地強烈跳動。原來一見鍾情的悸動，那未經熟識卻莫名心動的奇妙能力，源自於前世的羈絆。

前世既是神祇，賦予重生的機會，卻也是鬼魂，成為令人喪失自我的心魔。這就好像一場等價交易：你獲得了我心臟而得以續命，就必須同樣承擔這顆心的遺志。由父親的權力獲得新生，Tian 被強制安排進這場靈魂轉換中，他是不管原生還是再生都無可奈何地被家庭框架支配著。而這部戲最令我心動的是，看似「今生」無論如何也無法活出自己，得一生困囿於他人，卻在結尾設下巧思，既是實現了別人，也完成了自己。

千星傳說：相傳在班星崖上，只要數滿一千顆星星，許下的願望就一定會實現。Tian 來到這裡的目的是為了幫 Torfun 許願，即使他還不知她的心願是什麼，但總想著「希望 Torfun 的願望都能達成」。當他終於來到班星崖，卻怎麼樣都數不盡千星。此時，Phupha 趕到他的身旁，並告訴他不用數了，因為 Torfun 的願望早已成真了。因為，Torfun 的願望正是希望她喜歡的 Phupha，找到生命中願意敞開心扉深愛的人。

那個人就在眼前，就是作為今生存在此刻的 Tian。從前的他必須活在 Torfun 的陰影下，而今卻成為獨立自主的個體，能夠為自己代言，並反過頭來完成前世的心願。作為「完美女神」的前世不再是魑魅魍魎，糾纏著今世無法超生，而是成為美麗的養分，令今世長成參天大樹，得以開花結果。

這也是我之所以特別鍾意這部戲的原因。Tian 帶著 Torfun 的「前歷史」開啟一段從未有過的體驗，在這段體驗中，他逐漸找到自己，往自我成長邁進。Tian 在 Torfun 影響的脈絡中，既向他人吐露著兩人間的重複性；而偏偏唯有在這樣的相似中，才得以展現出個人的獨特。Tian 作為自身生命的轉捩點，延伸了「前歷史」的可能，並拓展「後未來」的新生。當 Phupha 發現 Tian 來到班星崖的秘密，明瞭相處時莫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因深覺欺騙，而倍感氣憤傷心；但當誤會解開後，他更懂得自己對 Tian 的心意。Phupha 知道自己從來就是喜歡 Tian 的，是只因為他是他，而才有的心動時分。這般深切的體悟源自於將 Tian 與 Torfun 完整地聯繫一起，才能從中顯露 Tian 的真實與獨特。

這也是為何 Phupha 明明深知自己與 Tian 是相愛的，卻執意要他重回自己的舒適圈，是因為不願 Tian 只是他人的影子，不願他要背負著誰的命運而活。甚至可以說，是 Phupha 一廂情願地想要幫他尋找獨一無二的自己。回到家中的 Tian 照著他以為 Phupha 希望過回富家少爺的模樣，並寫信給他──不用自己掛蚊帳、不用自己動手煮飯、沒有小孩圍繞的安靜日常；但在畫面中呈現的，卻是同他在班星崖上一樣的生活，只是物換星移、人事已非。透過看似重複的生活中，Tian 才能發覺自我的價值，與真正屬於自己想要努力的目標。

從 Torfun 的心鑲進 Tian 身體中，一切就是個重新（心）的開始。他最終還是回到班星崖教書，而這次的選擇再也不是為著別人。面對 Phupha 的擔心，Tian 能夠堅定地告訴他：

初看泰劇時不免心生疑惑，為何劇中人物能自然而然地相信真有前世的存在？那些非你不可的命定感、手足無措的悸動，為何不被認為僅僅只是一見鍾情的魅力，而是充滿著盤根錯節的因果緣分？劇情的安排亦全都為了這樣奇妙的關係鋪陳，令人難以質疑，包括前世與今生間的親友連結、僅存在彼此記憶深處的秘密／夢魘，都像是不可撼動的鐵證，指向我們前世早已締結的約定。而對於今生應該如何安放前世與自身，前世應該怎麼連結今生與自處，似乎在每個作品中都有各自的思考取向。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些我們慣性忽略，或因不可求證而終究放棄的傾慕，竟能如此被證實，甚至是被視為糾纏著深刻緣分的「心靈感召」，當事人只能憑據著這股力量聞訊前來，卻無力抗拒。

看劇的過程中我始終在思考，是否只有真實經歷過一切，體會當中妙不可言的牽連，才真能相信「前世今生」的存在？而我等平凡之輩，只能持心修行，坐等眷顧？看著劇中人物輪迴其中，隨著情節的走向，我興致勃勃地以自己的想像詮釋。於是越看越沉迷，越迷它，便越是自成一格。至於我，已不再是當初能夠調配各種想法為我所用的我，而是意識到我已被整個「前世今生」的敘事收編。

或者說，當我初遇《千星傳說》，將它視為前世今生的「變體」時，已是宇宙的聲聲召喚。之後決定開啟這趟「靈魂相愛之旅」，左不過是將自己也安置進這場輪迴的流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