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為什麼我不想看《六人行》重聚？

主編問我要不要寫一篇關於《六人行》的影評，我一直遲遲無法下筆，因為我不敢點開那個影片的連結。你一定以為我是一個《六人行》的粉絲，可是並不是這樣，我對於《六人行》並沒有特別的感情，最多就是在出國前與許多人一樣，透過《六人行》來學習美語。所以為什麼我不敢看《六人行》重聚（《六人行：當我們又在一起》）？

第一個原因是，我不想破壞過去美好的回憶。當我們在一段時間持續地放一段音樂，我們好像就把那段時光封存在那裡。而當我們重新聽到那樣的旋律，我們就好像回到那個時候的自己，許多過去忘記的事情也會一瞬之間從心底湧起。在那個片刻我們每個人都彷彿普魯斯特上身，可以細細品味生命之中細小的片段。然而重看這件事之所以令人害怕，就是我們深恐它會洗去我們已經被封存好最珍貴的記憶版本，這是我不想觀看《六人行》重聚的一個點。可是我馬上又想到，並不是所有的懷舊都這麼讓我疑懼。譬如我記得之前上映的《怪奇物語》，裡面也有很多 80、90 年代的元素，但是我並不會覺得我的童年變成一種刻板的印象。關鍵在於《怪奇物語》的時代更久遠，所以觀看的時候我就像找回失落的記憶一樣興奮。但是《六人行》重聚對我而言是我成年之後的記憶，我可以清楚記得那時候我自己的樣子。所以說到底我不願意面對的是我自己。我不想面對當年那一個對未來充滿期待的我，因為我覺得我並沒有像當年所期待的樣子。

第二個讓我不想要點開《六人行》的原因是，那是我對於西方一種很特殊的想像。在出國留學之前，我也曾經去國外旅遊，但是那個時間太短了。而與《六人行》相關的記憶回想起來就是一種對於西方世界最美好的想像，在那個時候我相信西方是進步的、現代的、充滿活力的。事實上這也不是我特有的心情。身在台灣，我們多多少少對於西方有一種傾慕之情，這就是為什麼「出國」這個字眼在我們心中從來就不只是「出國」而已，而是一種生活的體驗，甚至於一種階級的象徵。我們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去觀看《六人行》。當然，等到我真正留學之後，我才知道國外根本不是小時候旅遊所見的樣子。譬如我發現白人都很機歪，我發現亞洲人走在路上如同隱形，我發現西方文化強大到令你窒息，我發現人在那裡是如此地渺小，我發現一群人住在一個宿舍結果就是鬧翻。所以我很怕如果我重新觀看《六人行》，我會開始意識到其中種種虛假的地方。

第三個讓我不想點開的原因是，我不喜歡將老東西重新製作。在一個後現代乃至於後後現代的世界，我們都很熟悉各種翻拍、致敬，彷彿世界是一個加工廠，不斷把過去的陳舊之物重新回收再製作。在這個過程中，過去被壓平了，成為了一種刻板的風格。就像我目睹那些 90 年代情懷的片，我一直想要大喊，不是那樣，不是那樣。因為我們這些中年人，對於 90 年代還有更多親身的記憶，可是在一個片子當中，不論有意或是無意，過去都只能被化約為一個簡單的顏色或是笑話。而且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這些安排背後依據的是一種商業的邏輯。我想起了《景觀社會》這本書所描述各種我們習以為常的景觀當中，其實背後潛藏了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沒有什麼比起那個看似居家的佈景更能夠反映這件事了，一個呈現給廣大觀眾的場景偽裝成私密的空間。我知道帶著這種憤青意識觀看影集很討人厭，但就像馬男波傑克不斷地緬懷過去曾經是當紅影集演員的自己，同時又發現一切的痛苦早就存在在那裡。我們對於世界的美好想像本來也就一去不返了。事實上，我覺得馬男跟《六人行》就像是一條線段的兩端，一邊充滿了光亮，一邊則是永遠的灰暗。

總之，我幾乎很確定我不要點開《六人行》重聚了，但是我最後還是點開了，絕對不是因為不點開我就不能領稿費了，而是因為我覺得其中還是有真實的地方。《六人行》是關於一群剛出社會的年輕人，過著一種半波西米亞式的生活，它緩解了現代人兩個最深的焦慮，一個是孤獨，一個是無法在資本主義世界之中生存下來。緩解孤獨這一層面很容易理解，當我們看到這些角色彼此吐槽又互相扶持，誰都會覺得有朋友真好，即使明明你平常就是一個不善社交的人，一時之間都會興起一種我要跟朋友住在一起的傻念頭。就生存焦慮而言，這些人經常地換工作，但是他們並不以為自己是魯蛇，相反地他們延續了一種 60 年代波西米亞的精神，把這種不穩定轉換成一種浪漫或是生活的情趣，同時他們又沒有毒品、濫交這些問題。換言之，他們是一種中產階級版本的嬉皮。而看到這些人從青年變成了中老年，我就像看到那些嬉皮成為了社會的中堅。講起來這好像有點令人哀傷，但不是這樣的，人都會老去，都會不得不接受現實，而在一切歷練與磨難之後還能夠笑容滿面，或著還能夠出現在人眼前，那就是對於人莫大的慰藉。

另外一個讓我決定還是看一看的原因是，我就是想看看他們。並不是想看看他們有沒有變老，也不是想看看他們如何談論當年，我就是想看看他們。我想這是外國人所不會理解的心情。我記得有一次我跟老美說台灣人都看《六人行》學英文，他露出了一個很機歪的笑容，好像在說難怪。這可能就像一個老外跟我們說，他都看《驚世媳婦》學中文ㄧ樣。但是重點從來都不在正確的語言是什麼，正確的文化又是什麼，而是在那個一切都很茫然的時候，我們想像自己可以像他們一樣，暫時地坐在一個沙發之上，然後一切的煩惱都可以被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