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大豆田永久子吃到了「草莓塔」

寫這封信之前，因為要找「拝」這個日文漢字，所以翻了一下先前的文章紀錄，上次寫給坂元老師您的信（但當然是以您不會讀到為前提），是 2018 年的 4 月 11 日。

竟然三年了。

那時您執筆廣瀨鈴主演的《anone》完結的同時間，在 IG 宣布要暫停長篇連續劇劇本的工作。從那時候，到幾天前您的新作《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完結，這三年光陰，對我來說，是過得太快，也是過得太慢。

覺得慢，是因為這個世界，從 2018 到 2021 這三年間，變動太快了。疫情也好，我自己所處的環境也好，社會氛圍也好，因為 SNS 而被放大的社群喧鬧也好，這一切都讓我覺得這三年時間，比我實際感受到的慢很多。畢竟在人的內心認知裡，不愉快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

覺得快，是因為我覺得三年前的我與三年後的我，心態上沒有什麼改變。一樣不成熟也一樣幼稚，還是在用「信」這個形式，來總結我認為最適合坂元老師您的作品的文章，確實沒什麼長進。像這封寫在《釀電影》平台的信（當然是以您不會讀到為前提），也是我行我素的我，向邀請我的主編大人要求的，但對方只有一句「你寫得滿意最重要」

我想老師您應該可以理解吧，因為這就是您在訪談書說過的經歷。這就像您帶著作品企劃書去電視台提案，要付您薪資及負擔所有製作成本的製作人只有一句：「沒問題，都交給你了呦」──對方能給我這樣的自由度，真是令我感激到惶恐。

不過，關於寫信，果然還是您擅用的招式呢。在《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最終集，看到您在這集還是用了「母親的情書」，串起大豆田永久子的家庭養成時，直覺是，您果然還是不忘放大絕啊，就像《四重奏》最終集有個粉絲來信，《anone》也是透過「讀信」來收束主劇情。

但我能感覺到，您這次的轉變，是決定不再用信裡的文字去烘托感情，反而是舖陳並造出一個後面讓觀眾感到驚訝的劇情突起點（原來媽媽曾愛上女性）──想想，寫進這樣的險招（事實上我看到有朋友確實不能接受日劇又是一個「百合」未能結果的設計），再聯想到三年前您接受 NHK 節目《仕事の流儀》採訪時說過：「把寫過的東西再寫一次，是最痛苦的」──也許這種改動處理，對於您這三年的改變來說，是一種成長吧。

我也覺得，這次您與《四重奏》製作人佐野亞裕美再次合作，某種程度上是將《四重奏》刻劃過的想法，帶入「三個前夫」這個概念（我覺得他們比較接近守護女主角愛情的去死去死團啦），擴大結構後，再將您累積了三年份量的金句以及生活日常觀察，最後組出《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這齣戲。

這真是厲害而且任性的寫法啊，真的。能好好地將自己想說的道理，用厲害且美妙的方式道出，怎麼看都是令人敬佩的。

因為我印象很深刻，四年前高橋一生去領關於《四重奏》的演技獎項時，某次的得獎感言，他說出他對您的劇本的體悟：「被周圍的看法左右的人生多麼無趣可悲，所以要活出自己的樣子」。

當時的我，覺得他說得太好了。他是真的懂得，理解了您在自己執筆的故事裡，不斷告訴「認為自己不成功」的人：就算沒有成功也沒關係啊，只要做好只有自己能成為的樣貌，那就夠了，那就是你的成功啊。

因為「追求完美」這件事，多麼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啊。需要堅持理念，需要毫無差錯，但我們是身上滿是缺點的人類，就像《四重奏》用了「甜甜圈裡的洞」來形容音樂，因為我們並不完美，我們都有缺陷，而這樣的「不一樣」，才構成了不一樣的音樂，不一樣的作品，不一樣的藝術。

《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就是在講這樣的想法吧，所謂的「成功」，其實不一定是追求完美，而是你要如何完成那個充滿缺點的「自己」。

大豆田永久子與每一個人的相處，總是這麼包容，深知前夫們的缺點，但她總是懂得其他人的心情，也在乎其他人的感受。

就算其中有一集，是讓前夫們的新對象當面檢討前夫們的缺點，但是，就算將這些缺點全都舖在陽光底下讓觀眾看到：前夫們的自私，前夫們的有趣，前夫們的可愛，都仍然讓他們展露了自己「不一樣」的一面。

我本來從第一集就很想黜臭「怎麼可能有人會跟三位前夫都好聚好散」，但看到最後一集的最後一個場景「前夫們與大豆田的溫馨派對」，突然覺得，這齣戲做得最出色的就是這個地方，因為它確實說服觀眾一件事：「能認識大豆田永久子，是多麼棒的事情。」

大豆田永久子在故事開頭就喪母，而故事中段則是來不及與一生摰友告別，有時覺得日常裡充斥著令人開心的事，有時覺得職場上盡是些鳥事，有時覺得寂寞，有時覺得開心，有時覺得平靜，時間不斷流動，日子還是一天又一天地過下去。

不過，當大豆田永久子遇見神秘男子小鳥遊大史，他告訴她：所謂的過去、未來與現在，其實不是時間的流逝，因為過去是當下，未來是當下，現在的當下，這些當下都是進行式，「時間更像是用來表示位置的，它同時存在於任何地方」（前陣子偶然看他人討論才知道，這其實是僧肇《物不遷論》的哲學思想）。

大豆田永久子是真的懂了，時間的流逝不是重點，因為我們能在意的，能深深記住、能留住的，其實只有那個人的本質──充滿缺點的，但很有趣的那個人。

而大豆田永久子在全劇最後一段，說了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只要能看到對方的笑容，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我猜這應該也是您的心聲吧。因為，只要能讓觀眾開心，能看到觀眾的笑容，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

也請容我說一句，這真是奸詐的寫法。

因為當我們在看一齣，告訴觀眾「不完美也沒關係」的連續劇時，是否也就意味著，這齣戲放在世俗標準會被歸類成「不完美的作品」，其實也是沒關係的呢？

透過寫作技術，去追求產業裡所謂成績斐然的「完美結局」，那不是重點。

利用金句對白，來讓觀眾從戲裡取得什麼政治正確的、新潮的價值觀，那也不是重點。

重點是，觀眾的笑容，觀眾有從這些充滿缺點的「裡頭」得到些什麼，那就夠了。

我想，這應該就是我仍然欣賞《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的原因，因為您是真的理解，自己能傳達觀眾什麼樣的價值觀。

被說爛戲，沒關係，被說老哏，也沒關係，因為人生不一定非得要去追求完美，但您是確實做出自己，做好自己，創作出只有坂元裕二這個人才能寫出來的作品了。

總覺得，創作商業電視劇，能走到這份上，就算是季季有流水線製程般的日劇市場，這還是一件非常需要膽量的創作品格。雖然播出後實際能得到的即時回報，收視率也確實是差到一個慘烈。

不過，我想若要以這些標準，去定義人事物的成功與否，想必，您應該會露出一個頗有深意的會心一笑吧。我是這麼揣測的。

也請容我再說一句，這部作品確實很精采。

期待您下一次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