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生沒有名字，代表這個「人」的，只是一串編號

我大學念的是軍校。

為什麼念軍校？原因很複雜，這裡就不贅述了，總之，身為一個軍校生，總是少不了入伍訓，就像是當兵的新兵訓練一樣，只不過我們的入伍訓長達兩個月，沒有放假，比一般的新兵訓練更嚴苛。（我沒經歷過一般男生當兵的新兵訓練，但是我猜是更嚴苛的，畢竟在當時常常被班長罵的一句話就是「你們未來是要當官的！不可以XXX（這個XXX可以填入任何事情）不然就跟那些當兵的一樣了！」）

那個暑假，當我的高中同學盡情玩樂、為自己的成熟而慶賀的時候，所有的軍校生被集合到高雄鳳山的陸軍官校，在那邊不管你是讀哪間軍校，陸官也好、空官也好、政戰也好、管院也好，通通都是入伍生，大家沒有差別。

入伍生沒有姓名，只有編號，當我們進入陸軍官校，被分配到不同連上後，班長會隨機打亂所有人，再重新編碼。從那一刻開始，那組號碼就代表了入伍生未來兩個月的身分。在這裡，你不是爸媽的孩子、不是名校畢業生、也不是誰的好同學，你只是入伍生，你只是一串數字。

（突然想到在「悲慘世界」中，賈維一直強調尚萬強只是24601，而尚萬強則是不斷強調自己是「尚萬強」，我想剝奪名字就是剝奪一個人曾經的一切，並且否認他身為「人」的存在吧。而在軍事訓練當中，要把每個入伍生變成所謂該有的樣子，過去的形象與存在那些代表個人的事物就是必須被剝奪的東西。）

就像賈維一直以「24601」稱呼尚萬強一樣，班長也只以數字稱呼入伍生。這串數字會做成布條縫在迷彩服上、會寫在你的各種個人用品上，在這兩個月中，沒有自己，只有這串數字。

在軍事訓練當中，務求人人達到一樣的標準，代表個人的事物儼然成為通往一致的障礙，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入伍生也不能說「你我他」，因為「你我他」可以區別自己與他人，而當入伍生不能說「你我他」時，大家都是入伍生，自己與他人的分野也因為少了「你我他」這種指示他人的稱謂而淡化了。

一開始真的很不習慣，因為一些童年創傷，我一直到高中時期才開始有點「自我意識」，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開始會表達「我覺得......」（在那之前，我只會說「XX說......」），發展到了高三才開始有點茁壯的跡象，結果就因為念了軍校，去了入伍訓，直接把我自我意識的幼苗壓抑下去。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小孩子剛學會什麼東西，就一直反覆練習的狀態，我當時的自我意識也是類似的狀況（但當然比小小孩更內斂一些），在這個情況下又被強迫不能有「我」的存在，真的很難受。不過因為我本性溫順，儘管難受還是努力適應了，但也因為這樣可能有些受傷（發展還沒完全就被壓下去XD）。後來直到五六年後，我才又開始可以慢慢說「我覺得......」。短短兩個月的破壞，花了五六年復健。

如果不小心說了「你我他」會發生什麼事呢？其實也不會怎麼樣，班長就會叫你在連上的中庭，對著空曠的地方大喊「入伍生不說你我他」一百次，或是兩百次，次數端看他們當時的心情而定。這種處罰對於身體沒什麼傷害，但對心靈與自尊的傷害是無庸置疑的。（不過有趣的是，這種處罰有些人沒什麼感覺，但有些人玻璃心如我，是會深深受傷的，這也可以看出個性不同的人在面對相同狀況下，會有不同的反應。）

至於不說「你我他」要怎麼溝通呢？很簡單，把所有「你我他」都換成代號。舉例而言，「我想上廁所」就是「入伍生想上廁所」，「他身體不舒服」就是「08035（那個「他」的編號）身體不舒服」。簡單歸簡單，十幾年的對話習慣要一下改過來也不容易。但說實在的，在那種事事都要重新適應的環境，稱謂替換已經是最簡單的了。

上面這些東西看起來很殘酷，說實在的，在當下的體驗也感覺挺糟，但十幾年後的現在回想這些事情，那淒慘的景況不再，只覺得是有趣的回憶。可能同學間閒聊，會說「你既不記得當年那個誰誰誰，得罪班長然後在中庭大喊兩百遍？」，或是「我記得那時候我怎樣怎樣，被處罰超慘的！」，變成與朋友間的笑談，我猜很多男生喜歡大談當兵的經歷，也是類似的情感吧？而一起在那個環境待過的夥伴，就會產生一種革命情感，比單純的同班同學多了許多共鳴。

還記得當年要下陸官前，學校的學長姐一直叮嚀我們：「陸軍官校看似痛苦，但其實是寶山，你入寶山要空手而回，還是滿載而歸，端看你的心態。」、「努力撐下去，撐過就是你的了！希望可以在學校再看到你！」（當年很多入伍生撐不過入伍訓就退學了）。

十幾年後的現在，我回想當年。我撐下去了，所以順利獲得了大學的學位（我們學校入學以後雖然仍有軍校的一些規範，但更像一般民間的大學，好好念書就好，不會再有殘酷的軍事訓練課程了）。但進入這個「寶山」，我有看到什麼寶貝嗎？大概就是一些有趣的回憶吧？

硬要說的話，我在入伍訓改掉了駝背的壞毛病，十幾年後的現在，我坐在電腦前打字，仍然坐得直挺挺的，我覺得這件事的確對我的人生有莫大幫助，讓我少了很多同齡人會有的腰痛困擾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