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兵營但記憶還在
那年九月,炙熱的高雄夾帶著青澀的空氣,回想起來,畫面是通透的光線。畢業後混了兩個月,真的是有史以來廢在沙發上什麼都不必想的兩個月,人生不知道要幹什麼,就是在等兵單。混,但是不無聊,感覺每天都有滿滿的時間跟精力可以揮霍,盡是揮霍,也沒有留下些什麼,多讀幾本書、幾部電影或寫一些支字片語,照片就更別說了,兩個月沒有拿起那台Nikon FE10按下任何一次快門。
我沒有剔頭,來到鄉公所前,跟著一大堆彼此看不順眼的人排隊,每個人看起來都不可一世,但卻菜味十足,大專兵就是那個樣,欠扁。我記不得帶了什麼行李,上到巴士一路看著窗外風景,那是我陌生的家鄉,好多景像都沒見過,每一幅都是巨大的畫吸引著我。衛武營,那裡曾經是一個師駐紮的新訓中心,某程度來說是許多人生命中第一座牢籠,逃不掉的牢籠。兩個月沒有休假,只有日復一日的思想清洗與紀律刻劃。冷水澡與莒光園地。
用一根麻繩穿過衣袖的兩個洞,衣服下緣用油性筆寫上你的編號,內褲也是穿過腰腿兩個洞,編號寫在褲頭。一個班一條,丟在地上集中管理,洗衣場的兵會來統一收,費用從每個人的兵費裡扣。第一次送洗回來,我不見了兩條內褲跟一件內衣,雖然一直在觀察我的編號被誰穿了,但兩個月過去我都沒有發現。
吃飯統一口令,動作統一口令,睡覺統一口令,思想也統一口令。那時候不太愛打電話,倒是愛把時間拿去排隊投飲料,吸著充滿人工色素的冰涼飲料,就像呼吸到平凡的空氣。新訓中心是大專兵、一般兵混著編,我跟同梯的大專兵不太投緣,因為他們跟我一樣欠扁,跟一般兵有趣多了,不知道他們那來的神通,連菸都弄得到,打火機、火柴都有。向他們討教,姿態會有,但也很快放下,跟他們哈拉、哈菸,好像比較有自己的存在。
兩個月真的很累,快結束前騙了連長說我會畫水彩。徵集了3個大專兵做壁報要去參加比賽,一個禮拜的時間必須畫5張,講類似三軍團結力量大,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什麼的,我跟另外兩個兵說,我根本不會畫,我們三個人,我畫一張,你們兩個各畫兩張,叫我多畫就是一起完蛋,我心想,我畫一張也是完蛋。我們有了一些私下時間,可以在幹部辦公室裡悠閒,在這裡可以聽到完全不一樣的消息,可以知道更多門路。五天後我交稿了,一張船堅砲利、坦克飛天、戰機凌空的大亂鬥,總之就是弄出來了,如果細看每個都會有點怪怪的。
最後的過程是抽籤分發下基地,金馬獎或海陸都很慘,兩個月中大專兵可以報考一些有的沒的,駕駛、後勤、運輸,但班長沒讓我報任何一個。當下我想,要嘛就最爽,要嘛就最硬,有單位來選兵,像空特、海龍都有點衝動要舉手,但我可能因此要一輩子告別軟弱。抽籤的空檔,我跑到樹下另一個軍官打屁,沒聊什麼,擋了他一根菸,就回去坐等抽籤,結果他倒是上了台,說要儀隊挑兵,沒什麼理他,下了台走到我旁邊問我要不要去,我說我身高不夠,你說要180才行,我才178,而且我近視戴眼鏡。他說我戴隱形眼鏡你看得出來嗎?雖然不知道儀隊是什麼,但覺得當兵還可以戴隱形眼鏡,應該蠻爽的,還有時間讓你弄這些。結果當天就搭軍車北上中和,又是一幅幅我沒看過的風景。
前幾天為了要拍端午疫情的配圖,想到了曾經待了一年多的兵營,印象中可以從空處看到營內操練的情況。依著記憶騎車到附近,真是滄海桑田,曾經巨大的景像如今是這麼渺小、蕭條。營區大門深鎖,從外向內探去,宿舍已荒棄,那條曾經從哨口背著黃埔大包包爬進去的柏油路;那個每週三全副武裝拉正3小時,幹部發飆就讓我們一下二上無止盡的操練場;二樓的頂加是好幾個颱風來臨時,積著水的野戰場;後方是餐廳、第二操練場、醫務室,在那裡我見識過最好的伙食;站哨時的鬼故事、外膳假…。一切都封存了,都不在了。
都市中的營區跟衛武營最大的不同是跟平凡很接近,雖然在衛武營時的寢室是最靠近三多一路那側的,可以絲毫嗅不到老百姓的氣味。在這裡,我們經常出去,不管是勤務還是操練,都讓我覺得我在當兵但有人味。這個營區不大,早上的運動我們常會去跑山,從山腳下一路上到圓通寺,早上7點前就會結束下山。路上的步道多是樹木,隨山勢漸升,我們看得到高速公路上車流穿梭;再往上不久,圓通寺招牌的大象與石獅便會現身,順著石階來到寺前廣場,人員眾多,老人、青年、孩童、比丘尼三五成群,我們也和在其中,有短暫十多分鐘的自由時間。望著遠景,空氣是清新,人語是清新,我很喜歡也很想念這個時刻。
這次重回已過20年,疫情影響寺內封閉,人煙稀少,連帶著一路從外到裡的過程,心中多有感觸,時間不停向前,尚不知生命會帶著走向何等世界。20年不見竟這般光景,人生這一遭是否充足、精彩,還有多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