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香港導演李哲昕的《迷航》,其實我想了很久,還是遲遲不知如何下筆。想談什麼?該說什麼?是我在看完這部將近三小時片長的紀錄片後,一直在反覆斟酌的。我想,或許可以用我的經歷來加以反饋。而這一切都要從我初進大學的那年開始說起。
我被社會主義馴服了!
大一時我修了一門歷史課,老師是專門研究社會主義與中美關係的專家。在第一堂課中,老師對我們說:「希望修完這門課,可以讓大家了解社會主義沒那麼壞,資本主義也沒那麼好。」這段話,在當時對社會主義仍知之甚少的我來說,至今還記憶猶新。在老師的帶領之下,我開始讀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進而翻讀毛澤東相關的各類書籍,也對中國近現代發展有了大概地理解。那段時間,算是我接觸社會主義的啟蒙階段。
後來,一直到唸碩士班,因為學術交流之故,我開始較頻繁地往返中國。尤其是初次參訪上海時,我就被立在黃浦江兩岸殊異的景貌大為震撼;可是轉進小區巷弄,卻又能看見竹竿橫插出窗戶,晾曬衣服的樸實人家。這座被譽為「魔都」的繁華城市,其新/舊和富/窮並置的景象,就是我對中國的第一印象。考上博士那年(2017年),我獲得前往上海復旦大學交換的機會,因此在上海待了將近九個月的時間。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貼近中國。在復旦交換期間,因貪圖便宜的國內機票,所以只要有空,我就會四處走訪中國的其他城市,北京、浙江、廣州、江蘇等等,眼界始大,認識遂深。
一次,我和在上海某報社擔任編輯的友人見面,他問我:「你會不會覺得不能用FB和IG,其實也沒差?」聽到這個問題時,我停頓了幾秒。因為我發現,在上海生活的這段時間,我最常瀏覽的是「朋友圈」、「微博」還有「淘寶」;出門也慣用微信或支付寶付款;想去較遠的地方就會選擇「滴滴打車」。友人帶著似有深意的笑臉告訴我:「看來,你已經漸漸被社會主義馴服了。」
社會主義!我再次從友人口中聽到了這四個字,如雷貫耳。回到宿舍後,我和同住的兩位來自香港大學的室友聊起了這件事,換來的是他們耳提面命地告訴我:「你要清醒一點,不要被中國騙了!」從那一刻起,「中國究竟是如何在短時間內快速發展起來,躍升成為能與美國鼎足而立的泱泱大國?」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就在我心中種下,成為我往後經常思忖的問題。
民主自由只是假象?
《迷航》向我們呈現了有「中國基層民主選舉典範」讚譽的「烏坎事件」的所有經過,包括2011年事件爆發的開端,到2016年事件的後續發展,在片中都有詳盡的持續追蹤與記錄。烏坎事件最後是以失敗告終的,民主不得實踐、正義無法伸張。事件的幾位核心人物,有的被捕,有的選擇離開村莊繼續努力生活,有的則逃往美國不再回到中國。想起當初那些被全球媒體高度讚許的種種報導,現在看來竟全是諷刺。再對照香港如今的情景,對身為香港人的導演李哲昕而言,無疑又是一次更大的諷刺。
2017年7月,我參加了一個文化訪問團,團隊安排了一場與「海協會」會長共進午餐的聚會。席間,會長告訴我們想問什麼就問什麼,於是我大膽舉起了手問會長:「讓台灣人民『不願變』甚至想要『獨』的很大因素,是因為香港的『變』。當初中國承諾對香港『五十年不變』的聲明,不政治介入、不軍事介入的保證,為何變了?」我可以感覺到會長在聽完問題後,面色些微的變化。緊接著,會長便開始侃侃而談,他說香港人應該要感謝中國。你知道香港的電力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中國供給過去的嗎?言談之間,就這樣巧妙地迴避了我的問題。那次談話對我而言,印象至深。
反觀《迷航》,還記得當林祖戀(原名林祖鑾)與所謂的政府高層見面後,在家門口貼出一張致媒體朋友的公告,上面有段文字是這樣寫的:「我們不是起義,我們擁護共產黨,我們愛國家。」這位看似經由民主所推選出來的村民領袖,為何要否定自己是起義,宣稱自己是擁護共產黨、是愛國?這正反映了一個更加複雜的問題,那就是為中國挪用資本主義的本質,罩上一層(變形的)社會主義的漂亮濾鏡。在政治和經濟的操弄下,即使人民看似擁有多元的選擇,但實則還是依舊指向了專制的終點。而烏坎村民在以為自己戰勝貪腐官員的表象背後,也只是再次證明了這是又一場高喊自由民主給世界觀看的騙局。
這讓我想到了德國社會學家阿多諾(Theodor Adorno),對「文化工業」的論述。他認為所謂的文化工業,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控制、欺騙、壓抑大眾的主要方式。民眾是他們算計的對象,從來都不曾成為文化的主體。而中國(共產黨)正是利用類似方法,去形塑一個美麗、虛幻的假象。說到底,民主、自由其實從未在中國萌芽,甚至未曾播下種子。
這篇文章說了很多都是關於我自己的經歷,或可拿來與《迷航》彼此對讀,或可進一步再與香港現狀相互參照。然對於唸了十幾年中文系的我來說,我是著迷於中國悠久深沉的文化底蘊的,可是仍不免要為那些生長在中國土地上的可愛人民,為他們想爭取卻無從發聲,只能選擇靜默的生命,發出一點小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