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後全體合照,瞿欣怡(前排中左)、劉芷妤(前排中右)。拍攝日期:2020年11月21日,照片提供:東華大學學生會。
文字:沈眠
《女神自助餐》劉芷妤與《吃飽睡飽,人生不怕》瞿欣怡(小貓),日前於東華大學人社三館元瑾講堂,以「誰的女神?誰在吃女權自助餐?」為題,進行關於性別的多方位討論,並探索女性如何做、如何行動,如何從自身出發,才能和這個社會、世界舒服地相處呢?
▉身為女性就一定要書寫女性經驗嗎?但Why Not?
針對講座現場聚集眾多讀者的景況,劉芷妤眨眨眼,語氣裡滿滿的驚奇:「星期六晚上,又下著雨,你們跑來這裡參加講座?現在的大學生都怎麼了?」瞿欣怡也打趣道:「是不是等等會辦抽獎,莫非有什麼特殊獎品嗎?」讀者無不面露謎笑。
而後劉芷妤話說從頭,說起《女神自助餐》成書的淵源,逗點文創結社的總編輯陳夏民是她東華創英所的老同學,交情相當久遠,當劉芷妤寫下一篇〈同學會〉發表於《自由副刊》,陳夏民就希望她持續寫女性經驗,整理成書,由逗點出版。「你們知道嗎?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有點奇怪的不甘願,直覺想反駁:為什麼我要寫女性經驗?就因為我是女生?我也可以寫大格局的東西啊,戰爭場面、史詩小說之類的,對我來說也沒有問題,幹嘛要我寫那麼小家子氣的東西?」
劉芷妤要直到後來寫完《女神自助餐》並出版,回頭細想時才逐漸明白過來,恍然而悟:「我當時並沒有察覺到,其實這也是一種厭女的表現。我在抗拒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寫受害者的故事,我很怕被視為受害者。而且,為什麼那些家國、戰爭的東西才是大格局呢?並沒有人這麼規定啊。」
就劉芷妤所知,台灣常見的女性寫作往往指的是相對於男性更陰柔細緻的觀察,經常是關於家族敘事、生理變化乃至女校經驗,抑或如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般是生命重大事件的整理、呈述。她直率地講道:「但我想要書寫的是介於我個人的生理經驗與重大性別創傷兩者之間,亦即看似性別平權的此時此刻。也許已經沒有大石頭阻擋,但實際上我們走的這條康莊大道,仍舊遍布碎玻璃,女性非常容易被扎傷腳。當我們喊痛時,還有人會酸:已經夠男女平權了不要再挑了好嗎之類的。」
女性所遇到的那些很小但真切令人不舒服的事,無疑是性別不平等的現象,劉芷妤認為,因為這些並非明顯的傷害,不是嚴重到必須驗傷、報警、上醫院或進行控訴,所以反倒更難處理。她柔聲地說著:「順性別的男性尤其看不到這些隱微而常在的現實,甚至認為這個社會對女性夠好了。但性別差異有時候是紅利,有時候也是困擾,比如有的人會認為撒嬌是女孩子可用的紅利,但被幼體化對待時,也會理所當然認為妳歇斯底里、小題大作,同一件事就變成兩面的存在。」
劉芷妤強調,父權不止是讓女性成為受害者,實際上男性也會在這樣的結構中受挫,比如賺錢養家傳宗接代、必須滿足女友老婆的需求,對不同個體而言也都可能同時是追捧與壓力,只是這種壓迫在男性身上比較幽微。「換言之,」劉芷妤慎重講述:「性別性向的光譜很長,不止是異性戀、同性戀,而無論處在哪一個位置,都會面臨父權結構所帶來的壓迫。只要願意去思考就會發現不對勁,就會察覺到我們都需要女性主義的原因,正由於父權主義紮根於我們的社會與生活中。我們必須更專注去看見並解決那些碎玻璃,在它一開始還不是暴力、不需要上醫院、未發展成激烈創傷之前。」
劉芷妤的講言是從概念上出發,瞿欣怡就想要從務實角度揭露性別不平等如何無聲無息地隱匿於日常裡,「從小讀到大的童話故事大多是恐怖的,比如小美人魚愛上王子,不但要犧牲海中生活,將魚尾變成雙腳,而且不能言語。這樣的故事不是很殘酷嗎?而且,童話裡女孩都想變成公主,好像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其他的女性角色則一概是女性醜陋面的放大。但成為公主以後又如何呢?」
瞿欣怡提到芭芭拉‧沃克(Barbara G. Walker)《醜女與野獸:女性主義書寫的經典不朽巨著,顛覆你所認識的童話故事》,就是一本對童話大翻轉的故事,「為什麼後媽就一定是壞人?為什麼要醜化女性?作者重塑這些背後的定論,比如白雪公主與皇后合力揪出壞人,又或者一隻母青蛙愛上王子後變成公主,他們結婚了,但母青蛙所變的公主還是有自身的習性,如愛抓蒼蠅吃,他們的歧異加大,終究離婚,母青蛙快樂地回到自己的身分。也許這樣的寫法更能夠適當地傳達性別意識。」
左起:劉芷妤(《女神自助餐》作者)、瞿欣怡(《吃飽睡飽,人生不怕》作者)
▉性別不平等並非久遠之事,而是恐怖的現實
參與性別運動已然20年的瞿欣怡旋即提出數據,先從韓國說起,根據《我是男生,也是女性主義者》一書提到,其大學校園性侵案,每4個就有1個教授,而根據韓國警察廳公布的約會暴力現況,每天申報有23件,且約會暴力導致的殺人事件有上百件,「換言之,平均每3天有一個女性被殺,這是多麼恐怖的情況啊。」瞿欣怡痛心疾首地說道。至於台灣的數據,依據內政部衛生福利部保護服務司的通報,2018年性侵共11458件,平均每天31件,換算下來就是每1個小時都會有1名女性受侵害,「更可怕的還是,加害者與被害者有血親、客戶、上下組織等關係,也就是權勢性侵案,共有2120件,占了總數百分之12,但2013至2017間受害者願意出面指控的只有87件。」
「所以真的不要誤會台灣已經是性平社會了。實際上,學術、醫學、運動界裡,那些教授、教練們因為掌控女學生的未來,等於握有生殺大權,讓權勢性侵非常嚴重,而且受害者往往不能吐聲、反抗,甚至會內心合理化這是愛情。」瞿欣怡更痛快指出,最荒謬的是,台灣法律對權勢性侵的罰則,低於一般性侵,因為認定其中有利益交換。她眼神炯亮:「這種邏輯大有問題啊。所以說,性別不平等並不是久遠以前的事,而是現在進行式,依然是恐怖的現實。」
因為採訪工作的緣故,瞿欣怡也訪問過許多女性運動員和女教練、裁判,如台灣棒球史上首位國家A級女教練范悅圓,就曾經表示,真正厲害的總教練很樂意有女教練加入,因為能夠提供不同的視野與觀點。但年輕教練就沒有,經常帶著鄙視,開賽時不跟范悅圓握手。又或者帶東園國小隊上球員到新公園受訓時,旁邊就會些阿伯說什麼女生會帶賽(運氣不好)啦或罵她破麻(下賤)云云。
瞿欣怡燃點極速飆升:「碎玻璃真的是每天都發生在女子的日常裡,一點都不遙遠,讓人憤怒到要爆錶。那些隨隨便便就在嘴,指導女生該做什麼的言論,真是讓人氣瘋了。比如奧運金牌選手郭婞淳,某個電視台開了特輯無聊到在分析她的穿著,比如不應該戴那種髮箍,應該要穿洋裝,這樣離開體壇後才能有市場或嫁人。居然會有這麼低俗的新聞欸。拜託人家就喜歡這種中性打扮好嗎,而且他們憑什麼評斷!」
「性別不平等不是發生在遙遠的地方。」瞿欣怡再次強調,並另舉一例,棒球女裁判劉柏君在訓練過程屢次被笑女生來這裡幹嘛,就連穿棒球裁判的護具要被虧用不著,被男裁判歧視、欺負更是司空見慣。瞿欣怡真情真性地講:「但回過頭來說,性別有很多社會框架,活在其中的男生也有很多壓力,像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講法不是很可憐嗎?我很希望男生也加入性別平等推廣與探討,只有打散性別架構後,男生才能更輕鬆地面對自我與社會。」
劉芷妤也回應,性別壓迫不僅僅是對於性別本身而已,尚有性向與權力結構乃至於傳統觀念,「比如啊一生一世、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這種理所當然的金句啦俗語啦,都是一種騙術,在漂亮的包裝裡含有毒藥,當然他們產生時不知道這是毒藥。抑或,某些女生被厭女情結傷害後自己也會轉過頭以同樣的厭女態度去傷害他者。我想呢,我們都應該更認真地去辨識、思索,並檢驗自我。在指責他人有厭女、性別歧視之前,更該回過頭看自身,努力去檢驗自己是否也藏有厭女情結而不自知。」
最後劉芷妤總結道:「所以,《女神自助餐》與其說是女性主義之書,我更傾向於講它是探討厭女情結的小說,尤其是自詡女漢子的本人我也曾經超厭女,在寫的過程才慢慢地挑出潛伏心中與生活裡的各種微小厭女之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