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媽罹患失智症之前,她幾乎不曾在我們面前提到爸,偶爾不小心講到,也只說是「那個男人」;我跟姐向來都是懂事的孩子,也就跟著喊他「那個男人」,彷彿哈利波特故事裡的佛地魔,不能直呼名諱,更不敢把「爸爸」叫出口。
而關於「那個男人」,我這輩子只看過他三次。
第一次是在奶奶的告別式,他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子,哭得泣不成聲,除此之外沒有多說一句話,幾乎像是背景般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一直到儀式結束,我們回到了家,媽才跟我們說,剛剛始終坐在角落裡的,就是那個男人。
「他沒什麼變,也變了很多。」那天,媽這麼說。
那一年,我七歲,姐姐九歲,我們誰也沒聽懂媽的意思,只知道她後來哭了整整一天,不知道是想念奶奶生前的樣子,還是想起以前和他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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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我十八歲那年。
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在巷口把我攔住,身上還是奶奶告別式上,他穿著的那件寬大老舊的西裝。
「你是阿德吧?」他問,我點了點頭,「我…我是你阿爸。」
我沒說話,就這麼看著他。
「十八歲了吧,這支手錶你留著。」他把一個破舊褪色的盒子塞到我手上,「成年了,好好照顧你阿母跟阿姐。」
他說完,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轉身往反方向走去。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他則如同過去二十年來,一步也沒有多加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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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
寧靜的深夜被電話鈴聲中斷,警察說他心臟病發作倒在路邊,急救無效,他們從他身上的證件找到我們,想請我們協助認屍。
殯儀館裡,連呼吸到的空氣都是冰冷的,小小的房間裡除了我和姐之外,還有一個大約比媽年輕十歲的婦人,身邊帶著一個看起來還在讀國小的男孩;警察說,他手機裡最後一通電話,就是打到那個女人的手機,應該是他在倒下的同時,掙扎著撥出去的。看著面色慘白躺在那裡的那個男人,我心裡忍不住想著,到頭來,他其實是懂得愛的。
後來,婦人在殯儀館門口叫住了準備離開的我和姐,用她早已哭到紅腫的眼睛看著我們,深深的一鞠躬,說了一句對不起,我走向前摸了摸小男孩的頭,然後給了她一個擁抱。「沒關係,我們都辛苦了。」我說。
姐怪我不該對她那麼溫柔,就是因為她,那個男人才會忘了還有我們這個家,她氣憤的說,「妳知道最悲哀的是什麼嗎?。」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就算沒有她,那個男人也不會回家。」
再後來,我向警察問到了她們家的地址,然後把十八歲那年,那個男人硬塞到我手上的錶寄了過去。
或許,這個東西對你們來說比較值得珍惜。我在連著錶一起寄給他們的信上這麼寫。
正如同妳們的家,對他來說比較值得珍惜。這是我沒寫在信上的後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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