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李白〈宮中行樂詞〉,《文苑英華》題作〈醉中侍宴應制 〉,作者原注:「奉詔作五言。」根據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云:
玄宗嘗因宮中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妓為娛?倘得逸才詞人詠出之,可以誇耀於後。」遂命詔李白。時寧王邀白飲酒已醉,既至,拜舞頹然。上知其薄聲律,謂非所長,命為〈宮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白頓首曰:「寧王賜臣酒,今已醉;倘得陛下賜臣無畏,始可盡臣薄技。」上曰:「可。」即遣二內臣掖扶之,命研墨濡筆以授之。又令二人張朱絲欄於其前。白取筆抒思,晷不停輟,十篇立就,更無加點,筆跡遒利,鳳趺龍拏,律度對偶,無不精絕。其篇首曰:「柳色黃金嫩…」文不盡錄。
又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云:
開元中李翰林白應詔草〈白蓮華開序〉及〈宮詞〉十首,時方大醉,中貴人以水沃之,稍醒,白於御前索筆一揮,文不加點。 按:所謂草〈白蓮花開序〉,疑即范墓碑所云〈泛白蓮池序〉也。所謂〈宮詞〉十首疑即本事詩所云〈宮中行樂詞〉五言律詩十首也。蓋皆得之傳聞,故其說不無少異。今〈宮詞〉僅存八首,〈白蓮序〉已亡。
據此知李白〈宮中行樂詞〉原有十首,今存僅八首。依孟棨《本事詩》所載,玄宗明知律詩非白所長,又睹白飲酒已醉,仍命為「五言律詩十首」,可知玄宗有故意考驗李白之意向。而李白不負所望,頗富戲劇性地完成任務。但是孟棨、王定保二家之記載,頗有可疑之點。今人詹鍈在《李白詩文繫年》中繫〈宮中行樂詞〉八首於天寶三載之下,並提出以下之看法:
(一)、寧王卒於開元二十九年十一月(見《舊唐書‧讓皇帝憲傳》)。《本事詩》謂寧王邀白飲酒,《摭言》稱開元中李翰林白應詔云云,皆與天寶中入翰林之說不合。(二)、敦煌殘卷《唐詩選》錄前三首,題作〈宮中〉三章,下云:皇帝侍文李白。《才調集》彙今本第三、七、八三首合稱〈宮中行樂〉三首,又另集其餘稱〈紫宮樂〉五首。(三)、《本事詩》稱首篇曰〈柳色黃金嫩〉,今本「柳色黃金嫩」詩列為第二首,敦煌殘卷列為第三首,《才調集》列為〈紫宮樂〉第三首。(四)、《摭言》所謂〈白蓮華開序〉當是〈泛白蓮池序〉之誤,因〈序〉既與〈宮詞〉十首為同時所作,而是時方在仲春,蓮花斷不能開。據此二書所記尚未可盡信也。
詹氏所考,十分精審可從。同年又有〈春日行〉、〈清平調詞〉三首等著名之應制詩。因此杜甫〈寄李白二十韻〉謂白:「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正說明李白此時在皇宮中備受恩寵。據《本事詩》所載,李白嘗論詩云:
梁陳以來,豔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
但是從〈宮中行樂〉八首來看,仍有梁陳宮掖之風,此或因身為翰林待詔,奉敕作詩,不論題材、聲律、甚至風格,都受到相當的限制,不能任意諷詠。後人對這八首詩的評價,亦褒貶互見。貶之者,如鍾惺《唐詩歸》謂:「此雖流麗,而未免淺薄。」唐汝詢《唐詩十集》〈癸集〉三謂:「太白〈宮中行樂詞〉,豔而浮,輕而少骨。掇江、庾之綺麗,離鮑、謝之沉雄,選李者信不當採。」褒之者,則盛贊八首「用律嚴矣,音節亦稍稍振頓。」(郭兆祺《梅崖詩話》)甚至認為「〈清平調詞〉、〈宮中行樂詞〉,其中數首全得《國風》諷諫之體。」(王琦《注》引蕭士贇之語。)以下擬依前人之校注、評箋資料、融以己意,試作賞析,或略能窺探八首之微恉。
二、分章簡析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每出深宮裏,常隨步輦歸。只愁歌舞散,化作綵雲飛。
首聯寫宮娥自幼生於金屋,長於紫薇宮中。個個皆如此美好。次聯寫宮娥之粧扮。謂其以山花裝飾髮髻,以石竹圖形,繡於羅衣。此蓋以具體形象落實首聯「盈盈」一詞之詞義。三聯寫其進出深宮,常侍於君王之側。尾聯謂宮娥歌舞曼妙,所謂「只愁歌舞散」者,不欲歌舞散也。最妙之處,是借「愁」字反形宮中行樂之快意。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選妓隨雕輦,徵歌出洞房。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
首聯謂宮中之柳色如黃金,十分柔嫩,園裡之梨花盛開如白雪,散發幽香。描繪出一片春光。次聯語意雙關,謂玉樓中有翠鳥巢居,珠殿裡有鴛鴦嬉戲,亦可譬喻宮中的嬪嬙昭儀。三聯「選妓」、「徵歌」側寫天子之行樂。尾聯則暗指玄宗的寵妃楊玉環。
盧橘為秦樹,蒲桃出漢宮。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笛奏龍鳴水,簫吟鳳下空。君王多樂事,還與萬方同。
「盧橘」借言〈上林賦〉之典故,言其嘗為上林苑中之珍物;「蒲桃」用《史記‧大苑列傳》「天子始種苜蓿、蒲桃」之典故。首二句寫宮中所植皆珍草異木。「煙花」、「絲管」則寫春夜燃煙火、奏絃管之盛況。三聯以夸飾筆法,狀簫笛之美。尾聯盛贊君王樂事之多。
玉樹春歸日,金宮樂事多。後庭朝未入,輕輦夜相過。笑出花間語,嬌來燭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姮娥。
首聯「玉樹」不過形容宮樹之美好,非關漢武故事,略謂春日樹好,宮中頗多樂事。二三兩聯謂:夜入後庭,但聞花間笑語不歇,嬌歌頻傳,一派歡樂景象。故尾聯以旁筆寫景,借形宮娥歌酒之酣暢。
繡戶香風暖,紗窗曙色新。宮花爭笑日,池草暗生春。綠樹聞歌鳥,青樓見舞人。昭陽桃李月,羅綺自相親。
前首寫夜景,本首寫曉色。首聯謂繡戶之間,暖風飄香;紗窗之外,漸生曙色。二聯寫朝陽之下,宮花盛開;池草茂長,一片盎然春意。三聯寫綠樹間,時聞鳥囀。青樓裡,昭儀往來,輕盈若舞。尾聯謂此桃李盛開之春月,羅綺美女,越發和樂相親。
今日明光裏,還須結伴遊。春風開紫殿,天樂下珠樓。豔舞全知巧,嬌歌半欲羞。更憐花月夜,宮女笑藏鉤。
首聯借漢宮形容唐宮,謂今上結伴巡遊。二聯謂紫殿開迎、天樂大張。三聯豔舞嬌歌。但見舞姿出神入化,歌聲嬌柔動人。尾聯補寫宮娥於月夜中,正在進行「藏鉤」之遊戲,歌聲笑語,熱鬧非凡。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宮鶯嬌欲醉,簷燕語還飛。遲日照歌席,新花豔舞衣。晚來移綵仗,行樂好光輝。
首聯謂寒梅開盡,雪月已終,和風拂柳,春日又臨。二聯寫宮中燕語鶯啼,一派春景。三聯寫君王日間聽歌觀舞,但見遲遲春日,暄照歌席,而宮娥之舞衣,豔若新花,萬分美好。四聯補寫入夜之後,君王行幸宮中,儀從衛仗,光彩耀目。
水綠南薰殿,花紅北闕樓。鶯歌聞太液,鳳吹遶瀛洲。素女鳴珠佩,天人弄綵毬。今朝風日好,宜入未央遊。
首二聯寫宮景。南薰殿、北闕樓、太液池、瀛洲島、未央宮,皆為長安地名。以「水綠」、「花紅」狀之,為眼中所見之實景。「鶯歌」謂歌聲若鶯,「鳳吹」則指笙樂,為耳中所聞之虛景。三聯「素女」、「天人」指謂宮妃;「鳴珠佩」描狀其行走;「弄彩毬」寫其嬉戲。尾聯勸遊作結。
三‧小結
受限於「宮中行樂」之題材限制,李白反覆吟詠宮中事物。論其居處,則金屋紫殿、昭陽未央;寫及宮娥,則姮娥飛燕、天人素女;述及妓樂,則豔舞嬌歌、笛奏簫吟。往往借用漢宮以喻唐宮,使全詩八首充滿典麗華貴之氣象。
李白雖不喜聲律之限制,其實嫻於音律。以八首而論,律度嚴謹,音韻諧和,對仗工穩,無懈可擊。若論其用意,不過略盡文學侍從之職,取悅君王而已,難謂有何托諷。周珽在《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中謂「托諷昭然」,蕭士贇謂「其中數首全得《國風》諷諫之體」,細察太白八首之內容,實未必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