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年底,劉秀軍終於完全占領豫州。
但接下來,橫亙在眼前的青徐二州,才是重頭戲。
荊州,鄧奉叛亂越演越烈。
關中,眼看群雄就要攻破華陰,直取洛陽。
劉秀不得不折返。
折返親征嗎?
劉秀可是個皇帝啊。
征伐劉永,劉秀基本上也是出來敲個邊鼓,難道還真的親身犯險?
大軍在河南,就拆出了分隊。
真正準備上前鋒接替鄧禹的,乃是大樹將軍,馮異。
劉秀只有一件事情要交代。
「公孫,你應該清楚,我們突然陷入這左支右絀的險境,所為何來。」
馮異道:「軍士無紀律,不得民心所致。」
劉秀嘆了一口氣:「這事,我也只能託付給你們這些老夥伴……當初我等以恩德平河北,吸引了眾多健將,善戰好鬥,但也喜好擄掠。想要平定關中,靠打是不行的,你明白嗎?」
馮異一拜到地:「臣,遵旨。」
「好……鄧禹就交給你了,一定要帶他回來。」劉秀轉過身去,盡可能平淡的留下這句話。
在這個洛陽以西幾乎全面淪陷的時刻,派使者穿過去通知身在長安西側的鄧禹,不是難事。
但是真要徵還鄧禹?
是有任意門嗎?
所以,馮異肩負著拯救鄧禹,收復關中的重責大任上路了。
大軍未到,號令先行。
馮異還沒抵達前線,緊鑼密鼓的文書戰就展開了。
勸降放在小說裡,那是大旗一豎,風行草偃。
但事實上,每個人想要的「利益」不同。
該威嚇的威嚇。
該讓利的讓利。
最重要的是,所有的紙上口頭合約,有沒有落實下來。
謂之「信」。
「馮異頓首受命,引而西,所至皆布威信。弘農群盜稱將軍者十餘輩,皆率眾降異。」
小小的弘農,就有十幾個「將軍」。
要以優勢軍力碾壓,並不是難事。
但劉秀看得遠,給馮異的目標更是遠大。
前面你硬打,為了補充資源,只得就地「取材」,坑殺降卒,才能有餘力繼續推進。
可一旦你這麼做了,後面的抵抗就會越強烈。
這是會打仗的軍神,跟懂戰爭的戰神之間,最大的差異。
後來東漢末年,史書作者們都很喜歡寫「關中諸將」這個詞。
如果你沒有看過這段光武傳奇,很難明白關中諸將是什麼概念。
除了弘農這十幾個小將軍,赤眉雖多已流散,但仍有一支數萬人的大隊。
而所謂的關中諸將,在《後漢書》是這樣寫的。
「延岑據藍田,王歆據下邽,芳丹據新豐,蔣震據霸陵,張邯據長安,公孫守據長陵,楊周據谷口,呂鮪據陳倉,角閎據汧,駱蓋延據盩厔,任良據鄠,汝章據槐里,各稱將軍,擁兵多者萬餘,少者數千人,轉相攻擊。」
加上赤眉跟鄧禹在內,有十五支中大型部隊。
大約三十個將軍。
合計十萬以上的兵馬。
這就是東漢所謂的「關中諸將」。
他們互相攻擊,合縱連橫。
如果不是天下首善之地,是支撐不起這些人玩耍的。
面對從未有過的混亂時代,不論如何,馮異都必須打穿。
首先面對的是赤眉軍。
在當時的華陰,後來的潼關,馮異軍跟赤眉軍正面衝突了。
他們想出來;我們要進去。
白羊遇上黑羊,誰也不讓誰。
雙方僵持了兩個多月,交戰數十次。
但彼此都有所保留。
馮異不打算強攻。
一來損失在所難免,二來一旦破壞了關中均勢,接下來會更麻煩。
幾次小型會戰,馮異都把重點放在擒抓渠帥上面。
他需要這些人,來知道赤眉要的是什麼。
如果可以,馮異希望同樣能夠以勸降的方式收服赤眉。
關中諸將的軍士,也多是赤眉流寇。
吞得下赤眉,那就咬得動關中。
但持久戰對雙方都不利。
赤眉背後沒有支援,馮異這邊同樣也沒有。
眼看著糧草就要見底,馮異下令一餐當三餐吃。
就在這個時候,鄧禹的部隊返回了。
能夠接應到鄧禹,對馮異而言再好不過。
劉秀給的任務,至少就完成了一半。
然而,聽完馮異的匯報,鄧禹卻有不同意見。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鄧禹道:「馮將軍您現在跟赤眉僵持不下,並沒有必要。」
跟著鄧禹一起撤退的車騎將軍鄧弘也道:「是啊,赤眉後防空虛,我等方能殺出一條血路。趁此良機,合我等之力一口氣突破,方為上策。」
馮異搖搖頭,道:「現在的局勢對我們仍是不利。皇上已經派遣援軍在澠池集結,到時我等退守繞道,由澠池軍正面邀戰,我們從後包夾,更為妥當。」
鄧禹道:「合則勝,分則敗。馮將軍此計雖佳,但澠池守將真能配合?勝負生死,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啊。」
這一年來,鄧禹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分戰會合戰術,紙上談兵一圍則勝,實際作戰,哪有那麼容易合圍?
只恨手上兵力不足,將士不能用命。
如有馮異相助,鄧禹絕對有信心再闖關中!
可馮異沒有信心。
馮異是當過官兵的。
討過賊的。
馮異知道,賊兵最可怕的就是一觸即散,散而復合。
要從正面打破赤眉,不難。
但一個月後,他們就會在你背後重生了。
這也是為什麼在一個群雄並起,猛將如林的年代中,劉秀可以在最混亂的地帶中建立自己的勢力。
征討天下。
很少有武將懂得如何「剋賊」。
東漢末年,天下三分。
也只有一個男人,在四戰之地站穩了腳跟。
就是曹操。
一個能夠建立最大勢力,進而討平其他政權的領袖,必然都懂得「攻心為上」的道理。
把賊變回老百姓,才是亂世之中最高明的兵法。
可你懂,不表示你的部下也懂。
所以劉秀不得不脫下龍袍,重披戰甲。
也不得不緊跟在吳漢的身邊。
不能不把西線戰事,交託給更理解自己戰術的鄧禹跟馮異。
但鄧禹的心境變化,不是劉秀可以預料得到的。
見馮異一再堅持,鄧禹也不再多說,跟鄧弘一同退了出去。
鄧弘道:「將軍,良機莫失啊。」
鄧禹咬了咬牙,「馮異這人脾氣硬,但若真有利於我方,他絕不會袖手旁觀……你,可願為先鋒?」
鄧禹的計畫是,讓鄧弘發起突擊,自己再見機勸說或脅迫馮異出兵。
這樣的計畫,鄧弘要背負的風險自是不小。
但大家都知道,在關中吃了一堆敗仗,若不能領點功勞,只怕回到劉秀面前,事情不能善了。
鄧弘領命而去,調動兵馬,正面衝向了赤眉軍。
殊不知,這一切都是赤眉軍安排好的陷阱。
先示敵以弱,再放鄧禹等人過去,讓馮異部隊得到「赤眉不堪一擊」的消息。
這邊廂,赤眉軍把糧車都裝滿泥土,只在上面鋪一層薄薄的乾豆子。
才剛準備妥當,鄧弘就殺來了。
赤眉迎戰,雙方打了一整天。
眼看晚飯時分就要到了,鄧弘正尋思著是否該鳴金收兵,突然,赤眉軍的陣勢開始潰散了。
「他媽的,都餓了那麼多天,再少吃一餐也不會死,全力給我進攻!」
鄧弘嘶啞著嗓子吶喊,軍士們也擠出了最後一絲氣力,終於擊退了赤眉大軍。
赤眉軍紛紛逃散,糧車也不要了。
鄧弘的一名校尉趕了上去,掀開蓋著糧車的布幔,忍不住大喊:「豆子,是豆子啊!」
原本正打算繼續追擊的鄧弘軍兵,紛紛停下了腳步,圍了過來。
大家,都餓了。
第一個人伸手抓了一把豆子,就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把豆子送進嘴裡。
大家爭先恐後的圍了上來,但才吃掉幾口,下面就全是泥土?
鄧弘的士兵瘋狂的掏挖著糧車,想要從土堆中撈出更多的豆子,卻什麼也沒有。
軍官們禁止不住,也只能在一旁發愣。
而鄧弘發現到局勢不對,才上前一看究竟之時,一支羽箭從後方射了過來,正插在鄧弘的肩窩上。
「敵襲!敵襲!」
方才落荒而逃的赤眉軍,又集結成陣勢,包圍了鄧弘部隊。
形勢反轉,鄧弘強忍傷痛,大喊:「不要慌,把糧車土堆集結起來抵擋弩箭!再撐一會,大司徒就會來救我們了!」
也是還好,當鄧弘看到赤眉潰陣,立刻就派人回去通知鄧禹。
鄧禹收到報告,馬上去找馮異。
馮異一聽,臉色大變:「糟!」
鄧禹不解:「局勢對我方有利,正應趁勝追擊,何糟之有?」
「來不及細說,快些點兵出擊,晚了就來不及了。」
鄧禹也不多說,隨即回營點起兵馬,與馮異一同出發。
趕到鄧弘被圍困之處,鄧禹也是大驚。
馮異卻彷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二話不說,發起了衝鋒。
赤眉軍發現敵人有援軍到來,立刻分兵對抗,並開始撤退。
雖然花了點時間,馮異跟鄧禹還是順利打退了赤眉軍。
但此時,鄧弘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大司徒,小人不才,明明已經取得優勢,卻還是……」鄧弘話才說到一半,就斷了氣。
鄧禹甚是憤怒:「若是我等一開始就合力出擊,怎會損此大將?所有人聽令,跟我追擊赤眉!」
「不可!」
馮異一聲大吼。
「士兵們又飢又疲,且天色已晚,實不宜再戰,請大司徒三思。」
鄧禹冷笑:「好,你還記得我是大司徒?大司徒下令再戰,你敢不從!」
馮異愣了一下。
其實劉秀早就算到,在這年初時,加封了馮異「征西大將軍」。
在西征的實權上,馮異其實比大司徒還要高上一級。
但剛從關中撤出的鄧禹,哪裡會知道。
現在跟鄧禹爭嗎?只怕敵人去而復返。
都說「哀兵必勝」,若能挾這股士氣追擊,未嘗沒有勝算……
馮異腦袋裡轉了幾個念頭,只能應道:「謹遵大司徒號令。」
鄧禹哼了一聲,翻身上馬,馮異連忙跟上。
這支約五千人的部隊,行了數里,卻不見赤眉蹤跡。
馮異策馬來到鄧禹身旁,道:「就我所知,此處附近應有敵營,但現在看來……恐怕有詐。」
鄧禹道:「若非你拖拖拉拉,我早已追上敵軍。現在你該知道,你的情報不準確了吧?」
馮異摸了摸頭盔,只道:「且讓馮異為先鋒,替大司徒探路。」
說完,也不待鄧禹回覆,逕自去了。
前方是一片茂密樹林,若有敵人埋伏,定是十分不妙。
馮異小心翼翼的帶兵前行,一路倒也無事。
好不容易前隊出了樹林,馮異正要喘一口氣……
後方,火起!
馮異沒料到,敵人竟然等前隊出林,才從後方突襲。
勒馬正要回頭,數十支利箭從林中飛射而出。
只見馮異坐騎一聲悲鳴,大樹將軍連人帶馬倒在地上。
後隊被襲,前鋒大亂。
還好幾個士兵連忙來救,卻見馮異只是一時昏暈過去,並未受創。
小兵們也沒那膽氣叫醒將軍,或是假傳號令再戰。
那是英雄的故事。
小兵們的故事,就是逃。
能記得帶上昏倒的大樹將軍,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馮異終於悠悠醒轉。
一看身邊只剩七人,馮異問明事情原委,也是嘆了口氣。
「將軍,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馮異抬著頭,不發一語。
兵士們正不知如何是好,突聽馮異道:「東邊是這個方向,跟我走吧……戰爭還沒有結束,赤眉欠我們的,一定要還!」
馮異看著天上星斗辨位,帶著眾人走了一晚,終於回到營地。
所幸赤眉尚未來攻,馮異立刻下令,集結周圍諸營。
鄧禹說得沒錯,「合則勝,分則敗」。
原本是為了掌控赤眉軍動態,各營保持著一定距離。
但此刻,馮異知道,赤眉軍馬上就會集中突破了。
點齊兵馬,馮異挑出了一支百人小隊,要他們脫去軍裝,改做平民打扮。
並且……把眉毛塗成赤色!
才剛安排妥當,天色方明,赤眉大軍果然到來。
馮異先派出五百前鋒部隊。
他要讓赤眉覺得,這邊的軍隊還不知道前一晚發生了什麼事。
赤眉將領一看,更是確信昨晚沒人回來通風報信。
只要滅了這個小營,回返山東的大門,就要打開了!
赤眉大軍一擁而上,先鋒隊自是不敵。
便在此時,馮異帶五千人從旁殺出。
馮異很清楚,如果一次過投入所有部隊,赤眉必定轉頭就跑。
但此刻馮異出陣的兵士,連赤眉軍的一半也不到。
赤眉將領更是見獵心喜,決意跟馮異拚個生死。
然而,隨著日頭越升越高,赤眉軍越打越是心驚。
為什麼對面的敵人彷彿不會疲倦?
為什麼好像怎麼殺,敵人都不會減少。
在陣中指揮的馮異,注意到敵軍的攻勢弱了,立刻叫來親兵。
「把暗號打出去,依計行事。」
又過了片刻,赤眉的陣營開始騷動起來。
後方的部隊,在馮異派出的「伏兵」操作之下,分不清敵我,自相殘殺了起來。
也算是赤眉將領反應快,連忙下令撤退。
但馮異怎會讓他們走?
「擊鼓!全軍追上!」
馮異翻身上馬,把副官叫來。
「我追將,你們追兵……逃竄的士兵,會帶你們去到赤眉藏匿家眷老弱的地方。切記,不得濫殺無辜。」
馮異一揚馬鞭:「皇上有旨,收降一人,抵殺敵五人,你們好自為之!」
這一戰,馮異大破赤眉,收降超過二十萬人。
而當馮異從赤眉降兵口中得知,鄧禹並沒有在前一晚的突襲中喪生,而是東去宜陽之後,馮異立刻停止了受降。
「我們這裡吃不下這麼多降兵,剩下的,統統自己往宜陽去吧……那邊,保證管你們飽飯。」
好不容易逃回宜陽的鄧禹,正徬徨無措。
該回洛陽跟劉秀請罪?
還是帶兵再去跟赤眉軍拚一陣?
哪裡想到,馮異捎來書信,隨之而來的,是十幾萬的赤眉降軍。
當然,裡面更多的是老百姓。
鄧禹錯愕間,只能忙著安排接收安頓事宜。
更令他意外的是,劉秀到了。
「仲華,你也是辛苦了啊。」
看著劉秀溫和的笑容,鄧禹仿如隔世。
雖然衣裝不同,大哥,還是大哥。
「臣有負皇上囑託,罪該萬死。」
回過神來,鄧禹連忙跪下磕頭。
劉秀道:「你還記得,你說過以我的能力,沒辦法平定天下嗎?」
鄧禹聞言,背上冷汗直冒。
看來皇上要一口氣算總帳了。
鄧禹一動也不敢動,怎麼說,自己也是罪有應得吧。
突然,一隻大手輕輕撫上了鄧禹的背。
劉秀淡淡道:「抬起頭來吧,阿禹,你說,天是什麼?天下是什麼?」
鄧禹起身道:「百姓即為天,黎民即為天下。」
劉秀笑了。
「你姓鄧,我姓劉……我一個人沒辦法平定天下,你一個人自然也是辦不到。」
劉秀從衣袖中取出了馮異的報告,揚了揚,續道:「馮異沉穩細心,寇子翼能治國,吳漢能征戰,賈復能服人,蓋延勇猛無雙……」
「十個,百個,我們千千萬萬的夥伴們,姓氏各異,豈非百姓?」
鄧禹有些不明白,劉秀到底想要說些甚麼。
劉秀摸了摸自己的鬍鬚:「我們就是百姓。一個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們團結在一起,就可以辦到。」
「天下不是我的,打天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劉秀微微一笑:「阿禹,這一年下來,你感受到書上的歷史,跟真實世界的差異了嗎?」
鄧禹怔住了。
書上的故事,書上的道理,再困難再複雜,他都想得通。
找得出答案。
但這一年來的西征,彷彿他所知道的道理、答案都不適用。
不。
鄧禹扭了扭脖子,不是答案不一樣。
是過程繁複百倍。
在書上,你彷彿能掌握所有的情況,進而推算出結果。
但真正的戰爭不同。
像是蒙著眼睛行走,你永遠算不盡變數。
鄧禹沒有回答。
劉秀很滿意。
「你先從大司徒的位置上退下來休息一陣子吧。」劉秀道:「記著,不要想一個人扛起所有的責任。」
劉秀走向露臺,抬起了頭:「我們每個人可以看到一點,可以做到一些……能夠相信別人,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
轉過身來,劉秀輕聲而堅定的說:「而我,相信你們。」
鄧禹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水已經爬滿了自己的臉頰。
相信。
相信蟄伏是暫時的。
建武三年,第二個一月。
大司徒鄧禹遭到免職。
但劉秀沒有把話說完。
相信,是一種選擇。
一個領袖的責任,是掌舵。
必須在無數的選擇中找出當下最好的答案。
今天,是相信。
而未來的答案,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