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靈魂也有氣味，聞起來像什麼呢？
我不知道。德國小說「香水」的男主角葛奴乙天賦異稟，從小用鼻子探測世界，可以輕易分辨出幾公里外一個人的氣味，整個巴黎六十萬人的秘密以成千上萬的氣味互相推擠，儲存在他的嗅覺資料庫裡，唯一的遺憾是他本身沒有味道，一般人會有的體味，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逼使他走出自己創造的心靈王國，一步步走向一個無法逆轉的悲劇。
對我來說，觸動記憶的密碼，有時是視覺，對於文字總是過目不忘，就像是掃瞄器一樣，只要打出正確的文字，連結到浩瀚的知識之海，就會不斷輸出相關的資訊，卻認不得人，即使見面好幾次也想不起來，只好含糊其辭，希望從對話中拼湊對方的身份，幸好總是即時醒悟，沒有鑄成大錯。
有時是聽覺，在街上聽到熟悉的旋律，總會讓我駐足傾聽，思緒隨著音樂起伏，尤其是迪斯可舞廳常放的音樂，不論何時聽到，總是忍不住想要擺動身體，似乎回到高中時期，在月考的溫書假，為了喘一口氣，到地下舞廳狂歡，天亮，在麥當勞吃早餐，慶幸逃過警察的臨檢，然後若無其事參加考試，那種在高壓下，不顧一切的癡狂，令人懷念，後來參加大學的舞會，就覺得索然無味了。
話題扯遠了，回到嗅覺，潛意識裡無法解釋的感覺，似乎是以氣味儲存的，尤其是人的味道，好像量尺一樣自動劃分了彼此的距離。
每次想起阿嬤，就彷彿聞到淡淡的長壽煙味。
晚上，躺在阿嬤的身旁，榻榻米散發白天的燥熱，睜大眼睛睡不著，又不敢驚醒沉睡的阿嬤，望著臨街的天花板上，一道光掃過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塵垢，一明一滅，久了才領悟那是經過的車燈，伴隨著車聲呼嘯而過，阿嬤的食指因為長年抽煙，留下一層厚厚的煙垢，混著菩提子佛珠及老年人特有的冰涼味道，陪著我入眠。
失去後才知道那味道代表的意義，有記憶以來，就是和阿公阿嬤生活，尤其是一向偏疼我的阿嬤，從小一再教誨我：「讀冊是自己的。」，小學一年級，爸媽帶著三歲的弟弟回來，開始經營素食館，記得是為了買零食，上學前偷偷在一樓的餐館，打開裝錢的紙盒拿了五十元，心中充滿罪惡感卻忍不住零食的誘惑，有一天，阿嬤私下把我叫去，說：
「你是不是拿了樓下的錢，你爸媽以為是我拿的，我已經承認了，以後需要錢直接告訴我，不要讓我不好做人。」她慈祥地說，一點也沒有責備的意思。
聽了低頭不語，非常羞愧，從此，絕不向人開口或是伸手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國二那年，下課回家，卻沒看到一向坐在店門口，等待我回家吃飯的阿嬤，匆匆忙忙跟著爸爸趕到榮總，阿嬤已經昏迷不醒，身上插了一大堆的管線，準備進行手術，常年抽煙導致肺癌，即使手術也無法挽回阿嬤的生命。
她走得太突然，一向喜歡諄諄教誨的她，沒留下片言半語，唯一的印象是她瘦骨嶙峋的手，還有包圍她的醫院氣味，包括點滴、化痰器、針筒、尿液、藥劑、消毒水、白色床單、可以調整的鐵床……，這些味道凍結在那個奇異的時空，來不及說再見的那一刻。
直到現在，寫下「靈魂的氣味」的標題時，並沒有預設內容，只是一時突發奇想的題目，沒想到文字是最靈敏的探針，一下子就找到深埋心中十多年的舊創，不知道如何繼續寫，是掀開結痂的傷口，消毒還在化膿的部份，重新治療？還是繞道，避開可能的痛楚，談一些雲淡風輕的哲理，繼續遺忘，像以前一樣。
以前太小，不明白每天唸佛的阿嬤為什麼要抽煙，現在想來，她因家貧在茶室工作，嫁給阿公當二房，沒有生育，領養兩個小孩扶養長大，老來依靠養子開個小餐廳維生，從早忙到晚，任勞任怨。阿公常到環境較好的三太太那邊，享受三代同堂的樂趣，她從不曾抱怨，但是當她利用晚上，沉默地抽煙時，眼神非常落寞，只有聽到我說：「阿嬤，以後要唸很多書，帶你到美國玩。」才露出一絲微笑。
平時省吃儉用的阿嬤，存了十多萬的私房錢，生前就說要遺留給我─她最疼愛的孫女，後來，在入不敷出的家庭中，當然是「充公」了，但是，那份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依然牽掛的疼愛，卻讓還不懂事的我，一下子長大了，脫下薰了一身線香的白色孝衣，告別童年。
後來，不自覺避開煙味，也逐漸淡忘阿嬤的一切……
靈魂會有氣味嗎？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