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LE CERF-VOLENT(風箏) 2006/12/15
父母的手像一雙放風箏的手,風箏飛不起來時,他們盡全力讓風箏飛在天空;風箏飛起來了,又擔心風箏飛得太高、太遠而斷了線。每一對父母就像放風箏的手忙碌於放線、收線中,而忘了自己。
~匿名
「阿公,我洗蒜頭雞啦!」我大聲地朝話筒裡喊。
「喔,蒜頭雞喔,阿哩不是在法國嗎?」阿公似乎能夠很清楚地聽到我的聲音。說也奇怪,撥打長途電話時,跟家人與YAYA聊天時,一點問題都沒有。然而,跟其他人對話時,都很不順暢,會lag。這就是親人間的心靈橋樑吧?
「對啊,現在網路揪厲害,我用網路打,免錢咧。」
「喔,係金勒?加厲害!對了,不錯喔,你在國外台語還講那麼『輪轉』。」我有一個很可愛很可愛的阿公。
「還可以啦,跟你講台語才可以練習啊。」從法文思維系統轉變至台語對話機制感覺蠻奇妙的。
小時候,其他的長輩見到我的第一句話,總是:「這次月考第幾名啊?」
阿公很不一樣,他總是問:「還有在打羽毛球嗎?」或是,「最近有跟爸爸去看棒球嗎?」
還沒有「轉大人」以前,我總喜歡趴在阿公的文案前,看著他十年如一日地沏一壺好茶,然後用力地呼吸,要把所有的清香芬芳,攬進鼻息裡,直到阿公手中點著了香菸,我才急忙地把鼻子捂上。
還沒有「轉大人」以前,我喜歡用剛學會的單字或單詞,想盡辦法跟小學校長退休的阿公周旋,因為阿公的問題最有趣,最不單調,也最容易回答。
「阿你有好好的嗎?我有看你跟爸爸媽媽吃飯的照片,都沒有變老,也不像生病的人耶,這樣很好。」我告訴自己,以後要經常打電話問候他老人家。
「對啊,阿你女朋友有來跟我們吃飯ㄟ!很『水』喔,你長比較高,看到比較多女孩子,眼光也比較高喔?」蒜頭雞的冷,顯然遺傳自蒜頭雞阿公。
「還有啊,你女朋友會摸兩手嗎?」我可以想像八十來歲的他,笑起來很燦爛、很年輕的樣子。
吉本芭娜娜在《不倫與南美》中的〈最後之日〉一章,借用主角,講了很有趣的一段話,很值得玩味:「例如今天下午,我的鞋聲響徹博物館的幽靜長廊時,看著陶甕裡面兩具相擁的嬰兒木乃尹,看著那小小手骨和頭蓋骨而錯覺整個博物館都在靜靜呼吸時。我覺察到我是世界的一部份,絕對沒有和它分離。對我來說,活著只是這種瞬間的重複,不是連續不斷的故事。因此,不論在什麼地方斷掉,我都會接受。[1]」。
阿公爽朗的笑聲響徹我的心房。今天中午的巴黎,大概有14度左右,雖然空氣還是無情的峻冷,但暖暖的陽光,在冬天裡總是上帝額外的恩賜。我想著這樣的陽光會照耀在喜馬拉雅山上,奮力往上攀爬的登山客;會照射在媽媽走過的高雄市的建國路上,將紅磚頭蒸得熱騰騰的;心裡有股感動,大家因為陽光彷彿聯繫在一起。看著斜斜的光線悄悄地打在前方十公尺處,長凳上清湯掛面的日本女孩,躲在法國男人懷抱的背影上,反射在我的眼前,人跟人的關係就是這樣密切吧。
人生只不過是行走的影子而已。我們,都活在影子跟影子之間。
鄭栗兒說:「孤獨成為生命中的影子,那般親密地存在著。[2]」究竟是孤獨必須存在於生命之中,還是必須存在於影子之中呢?是因為自己的影子讓孤獨如此親蜜,還是他人的影子讓孤獨成為必要之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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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文老師的朋友Clair du Bucy三天前贈送了一台老爺電視,此刻背包裡正放著七歐元買的二手電視天線盒,一邊開心,一邊為了自己又將成為電視兒童憂心忡忡。
「我為了省500塊新台幣,跑到兩小時以外的地方,只為了拿這個醜醜的天線盒?」我喃喃地抱怨著,反正在這個國家裡,沒有人懂我。
兩個小時,可以往返台南和高雄,也可以從景美到新竹了。
但這樣的距離究竟遠嗎?遠不也是一個相對的詞嗎?相對又是絕對的相對,我在繞口令嗎?每天從家裡到學校,也得花上約莫一個鐘頭,但在地鐵上讀《費加洛報》、讀對面老爺爺的表情、讀熟齡女士皺紋的折度,時間也就過了,也不會想說在台灣只要上課鈴響十五分鐘前起床刷牙洗臉就好。
「你為什麼被騙40歐啊?」啜著法國人自豪的碳酸飲料ORANGINA,Antoine像是突然想到似了地問。
ORANGINA是橘子汽水,比可口可樂公司出品的芬達汽水好喝。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什麼壺?」Antoine狐疑地問。
「沒有啦,沒有。去年八月,我一個人到歐洲旅行一個月,巴黎是我的第一站。不,事實上飛機是在倫敦降落,但我當天下午就坐了EUROSTAR到巴黎。行程規劃得並不好,到了惡名昭彰的巴黎北站時,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多。我上上下下得掃瞄錯綜複雜的地鐵圖,
[3]根本找不到最接近當時的青年旅館MALI的地鐵站Javal André Citroen,水瑩瑩的汗珠從已經濕漉的額頭上不停地冒出來。『English? You speak English?』眼前的拉丁裔男子的柔和的神情,讓我想起《聖經》裡撒馬利亞人 (Samaritain)的故事,不假思索地說,『YES!YES!』。」
「很笨耶你,那麼容易相信別人。」Antoine顯然聽過或親眼目睹這種騙子太多的豐功偉業。
「是啊,你知道,台灣人都很善良,相信世界上沒有壞人。後來他的確告訴我要怎麼搭,在哪一站下車、轉車,終點站是哪一站。我也漸漸落入他的圈套,看著售票櫃臺前大排長龍,我問了一個超級笨問題:『我們要去排隊,還是要去自動售票機買票?』」
看著Antoine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哀怨得想起,每次我敘述這個慘痛而昂貴的際遇時,大家都覺得是笑話。我繼續說:「他非常熟練地操控著按鍵,我根本來不及閱讀螢幕上的那些選項,他就已經選擇了。我還跟他強調,我要四天的悠遊卡 (Paris Visite),可以在四天裡盡情搭乘地鐵和公車。」「你頭殼壞去喔,Paris Visite有一天份、兩天份、三天份和五天份的,四天份的,根本不存在。」
「別再落井下石了好嗎?」我白了他一眼,繼續說:「說時遲那時快,他拿出了金融卡,在我沒來得及反應前,插進售票機再拔出來,就完成消費了。他拿給我票時,我很遲疑,因為那張票看起來小小醜醜的,怎麼看都不像可以用四天。」
「Un ticket?」
「可是,《聖經》裡,撒馬利亞人做了很多善事,Samaritain這個字後來就指稱『善心人士』。那個看起來很像「Samaritain」的拉丁男子很好心地把我帶到月台上,指著指示牌,告訴我是下一班車,兩分鐘後進站。然後,跟我要40歐元。」
「40歐元!?」
「拿著那張薄薄的、毫不起眼的票券,我在地鐵上思緒很亂,但還是很堅定地相信人心並不險惡。當青年旅館的櫃臺人員,自以為帥氣地一邊撕掉那張票券,一邊說『It’s finished.』我才了解,很多人告訴自助旅行者,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自己,真的有幾分道理。」那張票是ticket,所謂的「單程票」,只能進站、出站一次,價值1.7歐元。雖然這張票很貴,也讓我後來為了省錢,幾乎走遍了整個巴黎,從萬神殿走到紅磨坊,只為了浸潤在康康舞的熱情海洋裡;從歌劇院走到中國城,只為了吃一碗叉燒麵,但荷蘭朋友Thijo說得對:「你要想你是碰上了男的神棍,要是碰上了個金髮美女,不止失財,小命可能都沒了。」
「40歐元不知道可以吃幾餐了。」Antoine可能又餓好幾天了,喝ORANGINA可能可以帶來一些飽足感吧。我這麼分析。
我想起,那天晚上確認自己被敲竹槓後,八點時,窗外的太陽還高高掛在屋簷上,我狠心地拉上床簾,房間瞬時暗了下來。我躲進薄薄的、潮濕的、皺皺的棉被裡,眼淚無預警地灑落在枕頭巾上。像六歲那年,參加台南縣鹽田國小天文營時,在黑漆漆的大教室裡,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看著天象圖找大熊星座時,視線整個模糊掉了……
感到無助、虛弱、孤獨、害怕時,我們需要躲入溫情的熱氣球裡,寒意才會
遠離,才會覺得溫暖、安心。無法想像法國文豪羅曼‧羅蘭在《母與子》裡的主角:「一輩子在孤獨中度過,他害怕溫情,比敵意更可怕,因為他對溫情不習慣,面對溫情,他沒有別的武器,只有逃跑。
[4]」
隔天起床後,重新調整了呼吸與血液,看著房間裡六張床上的旅客早已出門探險,我也出門尋找艾菲爾鐵塔和塞納河。
當鐵塔來到我眼前時,我呆滯了。眼前大肆喧嘩、拍照的觀光客,明明很吵鬧,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安靜的空氣帶來內心的寧靜。鐵塔的皮膚是褐色的,筋骨有點僵硬,但是是好看的。長得很高。有些東西很巨大,帶點浮誇,不令人嫌惡,只使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艾菲爾鐵塔,正是這樣一個跨越時間與空間、生命與非生命的建築。
「在巴黎,每一個我看到的流浪漢,或乞丐,都是喝烈酒喝得醉醺醺。怎麼你喝ORANGINA?」看著不作聲躺在一旁的空鋁罐,我問。
伸長了脖子,Antoine突然打了個嗝,他說:「我不喝酒的。應該說,十八歲以後,我就不碰酒精了。逃離那個禁臠以前,我的黑夜與白天都在Saint Tropez的沙灘上度過,每天入夜以後,我把小提琴丟在一邊,把背包裡的啤酒罐倒出來,有時一瓶、有時一手,心情不好時是一打。有時候我整得爛醉了不回家,隔天清醒時,啤酒罐已經被海浪捲走了,飄在捲捲的浪花上,不知道要去哪裡。看著啤酒罐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我很羨慕。一邊羨慕,一邊就憎恨起始終不曾見過的母親,為什麼要離開。一邊憎恨,一邊思索著,母親離開的時候,也是像啤酒罐這樣,頭也不回地拋下我嗎?」
「嗯,喝醉的感覺,我不是很懂」我從小到大都覺得,這麼苦的東西,怎麼會好喝呢?可是也不能這麼想,我就喜愛吃苦瓜。
「這樣的循環,持續了大概有幾年吧,我不是以晚上還是很熱的沙灘為床,就是回家馬上不省人事。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只喝了八分醉……」
「八分醉是多醉?」
「你聽我講好嗎?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只喝了八分醉,到家後著急地打開廁所的門,準備尿尿。我還沒來得及解開拉鍊,就被鏡子裡的醉漢嚇呆了。整張臉和脖子都是紅的,頭髮蓬亂不已,眼帶沉甸甸的,因為微微的心悸,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托著下巴,完全不忌諱別人的眼光,泰然地聽一個落魄的乞丐講古。
「我整個人醒了過來,開始往馬桶裡嘔吐,我吐了好久好久,沖掉一次髒東西又繼續吐,趴攤在馬桶蓋上前,嘴巴裡都是膽汁的苦澀。我那時莫名地想起,想要變成40公斤的那個鄰居美女,吃飯後催吐到最後,大概是這麼慘吧。直到那個我忘不掉的背影,拿著竹條重重地抽在背脊上時,我才清醒過來。那一天以前,我從不照鏡子;那一天以後,我每天早晨一定看看鏡子裡的那個男孩子,很仔細地看。那一天以前,我與酒為伍;那一天以後,酒精與我形同陌路。因為我被自己荒唐的模樣嚇著了,也知道唯有保持清醒,我才能觀看自己,才能想辦法離開Saint Tropez。」
想像著Antoine又愛又恨的沙灘,我突然想起了台北的白沙灣,想起了那一片土黃色的沙灘,想起了一個個爭奇鬥豔的風箏,懸在清爽的藍天上,與白雲玩捉迷藏,把整個磁碟天空都寫滿了程式。
這麼一想,幸福彷彿被拉長了,春天彷彿也提前到來。
「對了,你聖誕夜去哪裡過?」
[1] 〈最後之日〉,《不倫與南美》,吉本芭娜娜,陳寶蓮譯,頁025,臺北市:時報文化,2004。
[2] 鄭栗兒 (2005)。〈停歇〉,《最壞的時光》,頁042。正中書局。
[3]巴黎共有14條地鐵 (métro)線,對一個出來乍到的人,真的像難解的天書。雖然複雜,其實搭個一、兩天就習慣了。看得懂台北的地鐵圖,應該看得懂巴黎的地鐵圖。不過,14條地鐵幹線,原本已經交錯結雜,還要再加上A、B、C、D和E五條RER線,是郊區經市中心通往郊區的鐵路,例如從戴高樂機場要到巴黎,就得搭RER B。
[4] 摘自〈第一章 人、人類〉,《羅曼羅蘭語錄》,孫介夫、宋默編,頁47,臺北市:智慧大學,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