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妳最在乎的地方是廚房。
寒帶特有的乾燥空氣中,獨立宿舍充滿不掩陳舊而又濃郁的消毒氣味。女孩採買食材,歸途車流不止,各色燈光閃爍,沿路飄散的醬油甜香沁入胸腔。然而一切皆與妳無關,星斗清晰明亮,宛如樹梢隨手可摘的櫻桃,手機裡母親傳來的訊息似近又遠。隻身海外的繭居生活,妳依靠煮食擺脫虛無日常。
五臟俱全但麻雀仍小的廚房沒有流理台,只能在冰箱上方克難作業,女孩從沒想過手拙的自己也能在這翻出花繩。零度冬夜,鍋裏油花凍結如霜,妳稀哩呼嚕地進食,因緩慢升高的體溫湧上存在實感。屋裡凝滯不散的滷肉香氣,沿著大腦皮質不斷刺激海馬迴,妳擁抱著海潮般拍打襲來的記憶,緩緩入眠。
回國後,妳回到比宿舍空間大了數倍的家。亞熱帶城市不太下雨,卻仍悶熱潮濕,灰矇矇的天空永遠看不清夜空究竟出現幾顆星星。三代同居的家族,廚房不再狹窄,高度適中的流理台可同時進行兩個砧板作業,有方便的大烤箱和洗碗機,還有兩個冰箱,廚房裡隱藏著兩種秩序。
記憶裡遇見的第一個廚房是紅磚瓦砌成的。
女孩出生於府城,家族由嘉義的一個小村,遷居到這個比南回歸線更南邊的熱帶城市。妳記得家在鐵軌邊,排列如棋盤的窄巷裡。三層樓的透天家屋,一樓後方加蓋的長窄廚房,冰箱對面便是流理臺,只容一人通過,一頭有張大圓桌。不久後父母出國,自小便是童養媳的阿嬤,繼續在火爐一樣的廚房裡,餵養嗷嗷待哺的小嘴巴。
鹹酸甜的兒時記憶。那時的國外是看不見的世界,爸媽從虛空裡寄來手寫信,妳已記不得剛上小學的妳究竟讀懂哪些字,只記得他們叨念孝順阿嬤、照顧妹妹。長水痘的女孩哪顧得了這些,兀自發燒哭喊。女孩記得,阿嬤把醫生給的藥粉裝進膠囊讓妳和水吞下;那時南國冬夜依然刺骨,阿嬤會倒杯私釀酒,哄妳一夜好眠。女孩雖然厭惡炎熱異常的廚房,卻著迷於土芒果的滋味,趴在流理台,揮汗吸吮果實汁液,直至手臂發黃才甘願停止。
青綠色的兒時回憶。也是夏天,每回假期結束,不願離開爸媽的女孩總在機場上演哭鬧戲碼,內心深處有個大窟窿。父母的禮物是珍貴的寶貝,妹妹那盒彩色鉛筆被大姊頭搶走,妳不知哪來的勇氣堵在校門大喊「還來!」,但已不記得彩虹是否完璧如初。歸國後的父母忙於工作,女孩記得某天早晨醒來爬到頂樓,看見熟睡的父母,身旁放著一盒要給妳的彩色筆,六十四色光彩炫目,妳開心地要從三樓飛起來了。
隨著父母轉職北上,妳第一次遇見公寓裡的廚房。
大城市裡的生活空間變小了。初來乍到,母親帶著妳和妹妹外食,最常吃的是附近那家連鎖牛肉麵店。女孩有次打開套餐附的汽水杯蓋子,看見已無氣泡的甜膩汽水裏漂浮著密密麻麻的螞蟻,想起整班同學直覷著妳的眼睛,城市裡的人好多,一陣反胃。
沒多久,父母把府城那個妳出生的屋子賣掉,全家搬到稍大一點的社區公寓,阿嬤也遷居來此。妳生活的第三個廚房是個貼滿白色磁磚的窄長空間,吃飯得把飯菜端到外面飯桌,邊角還有祖先牌位,全家擠在一起吃飯。努力攢錢的父母接著買了樓上公寓,起居作息也上移了一層樓。生活空間變大,廚房也變大了,放得下阿嬤從南國搬來的舊冰箱,也放得下母親新買的冰箱。
每逢節日,廚房總有阿嬤捻香祝禱的身影,香灰繚繞。女孩覺得踏入婚姻的女人也是廚房裡的地基主,拿著菜刀,捧著鍋碗,宰殺,剁碎,爆香,煎炒,燉煮,變幻裊裊氣味,唧唧復唧唧,日復一日,將自己層層包裹在規律井然的蛛絲裡。長大後,女孩離家一路北上,求學,工作,直至遠離小島,在異國無意識地複製記憶裡的味道,才發現,阿嬤的料理氣味早已烙印於腦海深處的前額葉,無法抹去。
在這圈囿地,妳意識到結界。
女孩發現在離家這段日子裏,廚房的股份已由母親與阿嬤均分。然而天秤並不總是和諧,這裡不只食材與料理氣味,縫隙中不時會滲出一絲火藥點燃的焦煙味。退休後的母親,進入廚房時間變多了,彷彿被奪走什麼的阿嬤裝作若無其事,身體卻有如管區員警般,定時巡邏,監視入侵者的一舉一動,不動聲色地將非她煮食之物移出她的冰箱,她的冰箱裡滿是凍如石塊之物,貼著只有她懂的記號。妳的海馬迴和我的不一樣,是境界線上的戰爭。
找到工作的女孩離家,租了間有小廚房的套房。
不再是為了節省生活費,回國後,煮食成為女孩的興趣。租屋網只看一眼便愛上的廚房,有兩個瓦斯爐可以同時開火。一邊煮沸了水燙些青菜,轉身抹掉被洋蔥酵素逼出的淚水,再把切絲的洋蔥拌炒一鍋漂亮的焦糖色,放入切好的肉塊燉煮,滿室香氣,半小時完成的料理如計畫般完美。給自己倒了杯酒,關上冰箱前,看著調味料瓶瓶罐罐與備用食材,妳盤算著下回可以煮些什麼,對新生活的愉悅與充實感,汩汩湧現。
直到女孩那段愛情碎裂。
女孩熱愛記憶各種氣味──家中廚房的各式料理、全新的塑膠彩色筆、由車窗縫隙滑進父親車裡的汽油味。彷彿只要將這些空氣瓶子編目入庫,瞬間便得以山中無日月地歲月靜好下去。
愛著的男孩悄然遠離,音訊全無,妳的世界塌裂崩毀,氣味儼然潘朵拉的盒子,僅僅一縷伊蘭伊蘭香水便可刺激杏仁核異常過動,海馬迴裏重複播放妳們在廚房裡曾經的纏綿情節,湍急情緒傾瀉,八部合音似遠又近。原來他的海馬迴和我的不一樣啊,令人融化的體溫是假的。自我否定的女孩載浮載沉,心痛使妳失去揮動鍋鏟的動力,失去分辨真假地能力。不想溺斃深海,妳拋出求救繩索,找醫生開了藥。
藥物的副作用是思睡。妳在夢裡也搬了幾次家。第一個夢裡出現了老舊公寓樓梯邊角一個結構歪斜、夾在樓層間的水泥房間。屋內侷促陰暗,潮濕得可以擰出滿滿好幾桶水。廚房裡的老冰箱,冷凍夾層滿是許久未除的冰霜,難掩的腐舊氣味。
第二個夢中出現一戶閩南式磚屋。狹窄巷弄間,稀微陽光磚牆上方穿射入內,水氣滲入磚瓦,妳感覺濕氣厚重。推開門,樹枝藤蔓爬滿無盡延伸的牆瓦,枝枒間偶有橘紅小花,陽光被茂密葉子切得細細碎碎。妳恣意奔跑,巷子突然探出人影,是離開的那個男孩。
愛情是什麼呢。女孩舔舐尚未結痂的傷口,血液又鹹又甜,隱隱作疼。夢裡的空間其實是那些妳用力愛過的,隱埋心聲的男孩,樸實保守的男孩,和夢裡現身那個、仍愛著的男孩──妳的氣味撩撥他任憑慾望滋長,男孩心中匱乏彷彿沒有盡頭,貪婪而粗暴地渴求妳。妳的感官在曠野中伸出觸鬚,夕陽灑滿陽台,女孩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稜角。
女孩嚮往溫暖,夢想用愛填滿靈魂,將碎片拼湊一幅風景如畫,完整的自己。離開的男孩們餘下殘跡,不知何時在妳心裡扎了根,自深處窟窿長出狡猾的獸----牠逡巡四方,堵住通往前額葉的小徑,啃食海馬迴裡已上架的吉光片羽。妳的記憶於是佈滿裂痕,女孩的愛情從來無涉陽光,淚水滴進心裡,散落的氣味總是潮濕,有著海水般的鹹味。
白駒過隙,就像夢境裡的廚房總是空無一物。
藥效發作,杏仁核終於冷靜的女孩彷彿戴著防護罩,醒著躺在床上望向天花板發呆,睡著便上映高畫素夢境,不知身在何處,與世隔絕。妳突然懂了,是妳自己推開那扇門,對愛情長出想望,忘記內心深處那隻獸其實緊擁著恐懼,懷疑一切美好。在無邊無際的盎然綠意中,光影流動,妳迷失了回家的路。
女孩的家在哪。妳想起家裡的那個繭。
隱瞞原本的婚姻關係,戰爭後來到島上的祖父一眼愛上了祖母,熱烈追求,而後生下母親。母親長大後,在大學校園與放浪不羈的父親相遇,結婚生子,退休後的母親開始擔任父親的貼身秘書,隨著年歲增長,兩人形影不離,父親日常益發依賴母親。聰穎的母親總可輕易解開惱人的數學習題,或馴服父親不定時的火山爆發,凡事冷靜自持,唯獨在踏進廚房那刻隱約變了個人,必須壓抑著什麼,才能跟阿嬤對話。
回歸家庭的母親意圖突破阿嬤設下的天羅地網,端出的迥異菜式,獅子頭、紅燒牛肉麵、炸春捲、幾樣異國學來的吃食、和父親愛吃的簡單粥品。菜式的不同氣味有如戰爭,宣示著愛情的境界線,廚房這個繭從此有了兩種不同花紋。只是情感從來不是先到先贏啊,孰輕孰重無法秤斤論兩,阿嬤和媽媽的料理都是家的味道,滋養女孩料理手腕的百科全書。
年老的阿嬤體力漸衰,逐漸無法負荷料理重擔。女孩每回返家也開始被母親分派料理任務,進入廚房,幫生病的妹妹做濃湯,幫父親煮柚子燒肉丼,客人來了煮了鍋奶油咖哩,還製作大量漢堡排給母親作冷凍儲糧。妳專做些和風洋食、義大利麵、與網路學來的創意料理,偶爾也烤個檸檬蛋糕。廚房又出現了不一樣的氣味,女孩剝開了繭,這次沒有硝煙。
女孩睡眠狀況逐漸穩定,有了足夠能量,興致偶發時會站在自己的小廚房裡,拍打雞肉,塞進香料,粿粉,點火,放入油鍋,讓久違的一室香氣浸潤胸腔。妳才發現,這瀰漫氣味的空間其實是愛情的起點,各色情感如水波動,留下慾望潮汐的漲落痕跡。女孩依然不懂廚房裡的繭為何難解,愛情為何成為女人無法脫逃的宿命。
妳還在找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