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日記被保存,同時也留下其所記述的、發生過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三年時光。(藏品/呂赫若家屬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不願被掩埋的三年時光】
呂赫若一生為臺灣文學窮盡心力,留給家人數件文物,包括文稿,被埋藏在荔枝園下,唯一的日記被保存,同時也留下其所記述的、發生過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三年時光。
時隔多年,這本手記終於由他的家屬親手捐贈。
也許,我們可以從日記出發,為這份僅存的紀錄說一則故事……
1942年,陰雨綿綿的秋冬之際,在大稻埕的「山水亭」。呂赫若先生又來與朋友聚會了。除了跟朋友聚會,呂赫若也在這裡談事情,或者獨自看書,尋找下一篇小說的靈感。
和以往談笑風生的心情不同,呂赫若壓低嗓子、眼眉間洩漏微小痛苦,「⋯⋯芳雄病了。哭得特別嚴重,我⋯⋯」。
彼時「山水亭」外的天色被雨霧染淡,彷彿呼應呂赫若的心情。但隨著戰事的腳步逐漸逼近,臺灣的文化界也要隨著國策起舞,浪漫的詩歌、小說漸漸失去發表的園地。集結諸多文化人的「山水亭」,這座文化堡壘還能持續多久呢?
或許,呂赫若痛苦的表情,除了擔心兒子的病況外,也在思考時局的變化吧。
幸好,呂赫若的兒子芳雄,挺過病魔的摧殘。
呂赫若字跡所透露的,除了擔心兒子的病況外,也有思考時局的變化吧。(藏品/呂赫若家屬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多次來到「山水亭」的人,都在臺灣文化史留下痕跡——《福爾摩沙》的張文環、中央書局的張星建、音樂家呂泉生⋯⋯呂赫若坐在這群人物中,他的樣貌和氣質,總是能在人海中一眼看中。
1943年的春天,氣候逐漸變暖,對外的戰爭似乎也有斬獲。呂赫若來到臺中,即使下著雨,但「教化會館」依然高朋滿座,今天晚上是磯江老師的送別音樂會,大家除了送別,也期待呂赫若的獨唱。和去年壓低嗓子,哀戚的呂赫若相比,今晚的呂赫若健康多了,身子也厚實起來,他登台的穩健步伐、慎重的演唱,歌聲嘹亮,迴盪在舞台上。
那對微微低垂的眼簾——
觀眾遠遠凝視著鎂光燈下的全新演唱的音樂才子,歌唱結束,眾人起身鼓掌。為了聽呂赫若唱歌,不少人在臺北搭火車來到臺中。而他總是讓身邊的人燃起莫名的熱情,或許有人聽完演唱,會買下他編輯的《台灣文學》,讀一讀才子在文學的另一面。
轉眼又到1943年年末,呂赫若這半年多有喜事,努力耕耘的小說終於受到吳新榮、高見順幾位作家的認可。但關於歌唱的事情,似乎遇到阻礙——那年夏天,他的嗓子發了炎,本來隨「厚生音樂研究會」一同辦的獨唱,也因此取消。幸好經過數日休養,又可以重新發聲。
此時,德軍已從斯摩林斯克市撤退,時局逐漸緊迫。和戰況同樣不樂觀的是,病魔又纏上呂赫若一家,他的家人也接連染上膿瘡與傷寒。
好事是稀有的,呂赫若終於獲得了重要的「台灣文學獎」。然而,即使獲得許多文人夢寐以求的榮譽,先生仍是愁眉不展,又消瘦了許多。
無從化解的陰鬱冬季。十二月十二日,呂赫若主辦的《台灣文學》被政府勒令停刊了。
連呂赫若最後的救贖,也被國家剝奪了。
這一年的平安夜,在士林協志會上,呂赫若又登台表演。如果觀眾知道,這是呂赫若最後一次公開唱歌,會是怎樣的心情?如果呂赫若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
無從化解的陰鬱冬季。十二月十二日,呂赫若主辦的《台灣文學》被政府勒令停刊了。(藏品/呂赫若家屬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1944年的夏天,那時剛過了梅雨季,正是明亮的日子。晴朗得令人憎惡。呂赫若的小女兒緋紗子去世了。腦炎,在臺北帝大醫院只住了一個月,呂赫若殷切的期望和呼喚,終究也消逝在他力不能及的傷病之中。
也許是女兒過世帶來的打擊,或者是戰時的糧食不足,呂赫若的健康每況愈下,隨著天氣越來越寒冷,話也變得更少。即使國家牢牢盯著文學創作的內容,呂赫若還是開始撰寫一部以「星星」為題的小說,希望能將無法忘卻的女兒的死保存下來,只是每一動筆,就無法抑制地哭泣。
1944年的夏天,那時剛過了梅雨季,正是明亮的日子。晴朗得令人憎惡。呂赫若的小女兒緋紗子去世了。(藏品/呂赫若家屬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戰爭是真的開始了。
十月十一日,在悲哀的氣氛之中,本島發布了警戒警報。緊接著晴朗的十二日上午,美軍抵達了臺北上空,發動了近乎沉默的空襲。
昔日文人薈萃的山水亭,即使因戰事而略顯蕭索,也仍未屈服停業。毛毛細雨自空中飄落,隨著轟炸帶來的輕柔飛灰,落在臺北城的每一個人眼中。張文環先生、王井泉先生,以及其他文人,臺灣文學接近山窮水盡、時局如此艱難的環境下,仍斷續於山水亭會面,為了必要的理想奮鬥。
為了躲避空襲,呂赫若已經連夜遷回潭子老家。在鎮日消磨的北風裡,不知呂赫若是否正迎下直面而來的牛車,將那些沉實而必要的包裹,一件一件背進空蕩的大廳?
為了文學理想求生的呂赫若,最終不知會抵達何處。所有所見所知只有,1944年的呂赫若,仍然對未來有著希望……
★ 作家小傳
呂赫若(1914-1950)集作家、劇作家、聲樂家、教師、記者於一身,被譽為「臺灣第一才子」。1935年以〈牛車〉發表於東京文學雜誌《文學評論》。1944年出版的《清秋》為日治時期臺灣作家唯一出版的小說集。他在1940年前往日本學習聲樂,參加東京寶塚劇團,回臺後擔任《興南新聞》記者、加入張文環主編的《台灣文學》,並籌組「厚生演劇研究會」。戰後初期政治腐敗,呂赫若及同時代知識分子對時政多所關注和批判,進而投入地下反抗工作,不幸於1950年在臺北石碇鹿窟山區受難。
★ 觀測員簡介
李宣頤 光影詩社社長、「每天為你讀一首詩」賞析寫手及編輯、風球詩社第二十一屆全國高中詩展統籌。作品刊於幼獅文藝、創世紀詩刊、秋水詩刊、換氣詩刊、風球詩社十周年精選輯。ig:@ir.write
★ 藏品捐贈小故事
幸未塵埋於荔枝園 《呂赫若日記》捐贈臺文館
臺灣文學重量級文物《呂赫若日記》,今(25)日在呂赫若106歲冥誕之際,由其長子呂芳卿代表捐贈予國立臺灣文學館,以進行妥善修復及保存。呂赫若家屬、文化部長李永得、促轉會主委楊翠及眾多文學界來賓皆出席儀式,共同見證這場臺灣文學界典藏捐贈盛典。
文化部長李永得表示,感佩呂赫若先生的家屬在當時威權下,70年來走過這條孤單、堅毅的道路,並感謝他們將這本臺灣文學界非常重要的日記手稿捐贈給臺灣文學館。呂赫若先生集作家、劇作家、聲樂家、教師、記者於一身,被譽為「臺灣第一才子」,他短暫且豐富的一生亦被改編為電視劇《台北歌手》,獲得相當迴響。文化部會繼續與促轉會、國家人權博物館等單位共同努力,保留威權統治下的歷史真相。
呂赫若次子呂芳雄說,這本日記對家屬而言何其珍貴,兄弟們雖同樣不捨,但憂心紙質保存不易,日記在臺文館方能長久留存下來,因此在大哥的帶領下,家屬一致同意將日記捐贈給臺灣文學館。「我們相信父親也會感到高興,兒子們做了對的事。」
臺文館長蘇碩斌說明,國立臺灣文學館於2018年在廖振富前館長的帶領下,取得呂赫若家屬捐贈的第一批文物,加上今日呂赫若唯一留下的手稿,謝謝家屬信任臺文館對於紙質保存的專業,館方有責任把如此珍貴的文物留下,並做最好的發揮。
呂赫若是日治時期臺灣知名作家,1914年生於豐原郡潭子。1935年以〈牛車〉發表於東京文學雜誌《文學評論》。1944年出版的《清秋》為日治時期臺灣作家唯一出版的小說集。他在1940年前往日本學習聲樂,參加東京寶塚劇團,回臺後擔任《興南新聞》記者、加入張文環主編的《台灣文學》,並籌組「厚生演劇研究會」。
戰後初期政治腐敗,呂赫若及同時代知識分子對時政多所關注和批判,進而投入地下反抗工作,不幸於1950年在臺北石碇鹿窟山區受難。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家人唯恐他留下的物品會帶來二次的傷害,因此將其手稿、未出土的創作、書籍,全數埋藏於臺中社口老家前的荔枝園中,並澆水使其腐化,唯一倖存的一本日記,因記載著孩子們的出生年月日,而被保留下來。作家李昂於1991年發表〈鹿窟紀事〉,獲得時報文學優等獎,是第一部以呂赫若為主角的文學作品,今日也特別出席。
《呂赫若日記》為呂赫若於1942年到1944年連續三年以日文書寫之日記,臺文館曾於2004年出版《呂赫若日記》中譯本及手稿本。70年來,家屬審慎保存這本唯一的日記,並在每年清明掃墓時透過日記追憶故人,有感於紙本保存不易,因此於今年清明時經過討論,同意將日記捐贈臺文館典藏,盼呂赫若的堅持精神世世代代留傳下來,也讓更多人認識該時代彌足珍貴之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