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再約」能說得很真心,也能說得很敷衍。
Andrew把玩著手機,琢磨不出阿唐的心意。他幾次回想起路燈下,被黑暗模糊大半輪廓的男人,阿唐的神情似乎是溫柔的,但也許只是他的想像,他懷疑自己錯將客套聽成邀約。
他們交換了聯絡資訊,他幾日前發過幾次早安圖,阿唐總是隔了許久才回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生活的見聞,像是在電梯裡碰見眼熟的鄰居,漫不經心地閒聊幾句。
他分明沒有想找對象的念頭,卻在那一夜之後,時時回想起阿唐在路燈之下回望他的樣子。
「呵。」他嗤笑一聲,笑自己不如以往的灑脫,和男人有了親密接觸後就暈船。
他輕嘖一聲,將對事態無法掌握的焦躁往旁一推,開始處理工作。
公司信箱已經累積不少郵件,除了群發的政令宣導外,更多的是今年才開始增加的任務,政府今年明令自家公司不得與特定國家有生意往來,除非經過政府核准申請,避免某些牽扯到國防工業的科技產業技術外流。
這個政令搞得跨國貿易部門人仰馬翻,十幾個事業部都來諮詢自家產品符不符合出口的規定,跨國貿易部門每天都必須處理來自各事業部上百個相似的問題,但各事業部的產品又不甚相同,許多細部規定都得由專人回答。
「嘿,Andrew,我們部門的產品審核通過了嗎?」負責記憶體部門的市場開發專員Brian透過Teams打電話來詢問,「都已經三個月了。」
「本來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政府一定從嚴審查。」Andrew揉著眉心,點開新進郵件瀏覽,一心二用地回答。
「生意是要不要做啊?業務天天催我,我哪有辦法,又不是我們不肯。」Brian趁隙抱怨,「欸你們不能在我們準備要出貨的最後一刻把單拉掉,說要重新檢查產品有沒有符合規定,這件事一開始就要做了好嗎?」
「我們怎麼可能一個項目一個項目看,你們又不是一開始就把產品要求都列好。」Andrew今天已經是第三次聽到同樣的抱怨,但公司流程本就不是為了跨國貿易方便審查而設計,他只能將他老闆的回答照搬來用。
信箱裡,新的政令宣導信進來了。
Andrew漫不經心地點開,宣導信寫著「業務需實報實銷,若有虛報花銷,必從嚴處分」的規定。
「Brian,你看到那封警告業務的信嗎?怎麼這麼突然?」既然上層會寄這封信,那必然就是發生違規事件,才需要在殺雞儆猴之餘再次強調。
「什麼?我看看。」
Brian一頓,「噢,我聽說是鋰電池那個部門的,有業務吃飯時虛報人數,花費太高,現在好像在部門審查當中。」
「怎麼被抓到?」
「我也不知道,是我家業務跟我說的。」Brian壓低聲量,「聽說好像是抓到跟不是客戶的人吃飯,再拿帳去報銷。」
「能抓到也很厲害。」Andrew虛應幾句,又分神往剛震動過的手機瞥去,上頭浮現許多廣告訊息。
他不禁為自己的失落感到可笑,他劃開螢幕,答應了朋友的聯誼邀約。
○
Andrew剛踏入聯誼的空間,高頭大馬的阿唐彷彿有所感應般,從與他人的對談中抬頭,看向門口。
兩人的視線相觸,彼此都帶著不很意外,甚至是有些欣喜的表情。
Andrew彎下腰,在入口的報到處簽下自己的名字,他琢磨著該如何開口向阿唐搭話,又想剛才是否過度洩漏自己見到對方的期待,他或許該淺淺地向對方微笑說一句「好巧」,才可以把自己的得失心放在足夠輕巧的位置。
等他一站直身,阿唐已經走到他身前,露齒微笑,「嗨。」
那個笑容打散了他所有的盤算。
「嗨,好巧。」他乾巴巴地說。
他跟著阿唐往裡頭走,將包包放在阿唐身側的座位上,阿唐將桌上的紙張推向他,「先填基本資料。」
「噢。」他從包包裡拿出原子筆開始寫字,聯誼的座位空間小,阿唐那形狀漂亮結實的臂膀總會不經意碰到他,他感覺被碰觸的肌膚都豎起寒毛,原本游刃有餘的聯誼場景頓時讓他手足無措。
這不是他平常的樣子,他過分意識到男人的存在,而其中的原因不過是一場對他來說出乎意料又有些荒謬的起頭。
他填寫完基本資料表,將表單交給工作人員。
「你剛下班?」阿唐問,他向後靠著椅背,相比先前初次參加GAY圈聯誼時的侷促,他今天的姿態是說不出的優閒。
「對,你也是?」Andrew隨口答,又想到阿唐的「工時」和一般人不同,才要改問句,阿唐便道:「今天只有一場,下班一陣子了。」
「什麼一場?」對面的男性好奇地問
「一場電影。」阿唐面不改色地微笑。
Andrew才喝進的那口麥茶頓時嗆在喉頭,他邊咳邊分神去看阿唐,阿唐從口袋裡拿出一包面紙,從中掏出一張遞給他。
「謝、謝謝。」Andrew接過面紙,掩住口鼻。
男性會隨身帶面紙的人似乎不多,不過他一旦聯想到阿唐的職業,就忍不住用不太正經的眼光去看阿唐的隨身用品,比如說,這張面紙通常是拿來擦——
他狼狽地撇過臉去,聽見阿唐低低沉沉的笑聲。
阿唐跟上一次他碰見的那個男人已經不同了,阿唐不再是那個會因為性功能障礙而感到困擾焦躁的男人,他不只是看起來心平氣和,即使是坐在與他性傾向迥異的GAY圈聯誼場,他也閒適而從容,彷彿他生來就是男同志。
也許阿唐已經把自己的問題治好了,所以不再需要為男性尊嚴而煩惱。
「Andrew。」
「嗯!」他被突如其來的碰觸嚇了一跳,忍不住大力閃避,不巧撞上身側的另一位陌生人,對方被那一撞打翻桌上的麥茶,麥茶流得到處都是。
「Sorry!」他極其抱歉,順手接過阿唐遞來的面紙,將桌上的麥茶擦乾,又再次道歉。「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對方爽朗地一笑,「沒事就好。」
他放下心,便怨怪起忽然叫他的阿唐,「幹嘛?」
「以為你在發呆。」阿唐聳聳肩,「結果你真的在發呆。」
「好、喔。」他沒好氣地說。
這一個小插曲似乎消弭了他與阿唐之間有些彆扭的氣氛,或者說其實只是他單方面覺得彆扭,阿唐對他的態度倒像是面對熟人般能隨意嬉鬧。
聯誼雖然是換桌,但同一桌的同一側卻是綁定的,他與阿唐一起換了五六桌,他在與其他對象互相交流的過程中,阿唐便時不時穿插幾句玩笑與吐槽,言談之間帶著隱約的親密與曖昧,搞得每一桌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們倆。
這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並非真的想要在聯誼場合找到交往對象,只是為了拓展交友圈,不過阿唐這種斬他桃花的行徑未免也太不厚道。
聯誼結束時,阿唐又邀他去喝酒。
他忍了一晚上的氣終於找到發洩的出口。
「喝酒然後呢?你要跟我做嗎?」
他看見阿唐變了臉色,一如他所願。
胸腔憋著的那口氣一下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