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位性對話】文學城市專欄|賦格:高小姐V.S午夜先生

2021/10/09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超現實,與前往現實(sur-real)
班雅明「漫遊者」(Flâneur)的概念,至今天仍影響著城市地理學:那些街頭張望、晃蕩的人,他們觀賞城市中發生的一切,而自身又同時構成城市景觀。在資本主義的擴張與線性時間的前進中,一座城市不斷重組結構並自我更新,這之間,有著人類生活製造出感性與理性的界線,亦有連結過去與現在的夾層,唯深入縫隙者能明辨。此種現實不在感知之外存在,而正是透過「漫遊者」收集方能形塑。能感知者,可說是一種載體,把資訊消化並以此餵養生靈,恍若行動自如的島嶼,彼此相遇交流,還能夠交換肉身浮島的體液和基因。
那麼,城市的文學空間,路徑其一,將透過兩位晃遊的角色,在我們眼前展開。

角色介紹
  • 旁白(描述高小姐和午夜先生在城市裡的行動。觀察他們汲取的文學養份。)
  • 高小姐:飾演高小姐
(汲取文學的載體包含但不限於文字,擁有一間文學典藏圖書室,匯集散落各處的意識與伏流,欲啟動城市規模的沉浸式體驗。耽溺每日開館行程與特定空間形塑的生活,如果你需要文學的討論和參與的可能性,她在高雄文學館等你。)
  • 午夜先生:飾演午夜先生
(電影票根塞在書裡,書擠在桌邊,檯燈整夜亮著,黎明時來到最燙。午夜先生不在別的地方──別的絕境和顛倒四季;就在此處。醒著。游移未決。仔細盯視各種悖反事物之間的縫隙。大部分時候午夜先生非常拘謹與害羞,總是匆匆隱沒入戲院旁若無人的黑暗,或者回到房間,因此不容易在這個城市裡與他謀面。)

第一輯 賦格
:旁白
高小姐和午夜先生一起去書店看羅浥薇薇。回去之後,她心懷僥倖地讀《失戀傳奇》,很快意識到,以這種態度想對這個作品的隱喻做出恰到好處的分析,絕非易事。
(那之後她就想,如果要寫信給午夜先生,必須要是在絕對沒有心懷僥倖的時刻。)
:玉蟲色的記憶
高小姐:午夜先生好。
自從決定由我先寫信給你,我每天都會決定寫信給你至少一次。而後,離開那個決定的當下,有時是一段等車的路、一張早餐店的桌子,一個微燙的機車把手,我就又抹去了這個念頭。「訊息垃圾」,讓它消失吧,我總會再對你說點別的。我這樣想。
今天想跟你介紹我的房間,我收集許多無用之物。實心的和空心的。比如說,石頭,扁的、圓的、立體如恐龍蛋的(我又從何知道恐龍蛋的形狀?),又比如,會反光的昆蟲屍體,牠們這種亮綠色的金屬光澤,不會因為死亡而消失。我的目光,也常使自己走著走著遇上屍骨猶存的蟬,我耐心等著螞蟻帶走他們要的,而後換我帶回空的結構。以及空的鳥巢,廢棄了。多年下來,我的房間本該像預備進行巫術儀式的雜亂儲藏空間,卻在某種收納意識中,井井有條到不尋常。
還有那些紙。無論是DM還是書本、筆記本,有更多是寫了一兩個字或者塗上某種顏色的結果。他們疊在一起,或者黏上牆壁。資訊,我陌生的我熟悉的,包圍著我。過去我以為透過房間,連結空氣,還有每天細細灼燒著那些紙的陽光,我隱約記得整個世界,然後,我讀到這段文字:
「據說蜂群可以保留六個月的記憶。但單只蜜蜂就不行。我假設這輛公交車擁有自身的記憶,由我們大家共同構成。我們搖晃著,看著手機,說話,看著窗外的店舖招牌,對於那個共同的記憶一無所知。」──顏峻《小東西》
也許我只負責記得我記得的。
:冰的記憶
午夜先生:高小姐,多謝來信。
我已許久不曾收信,儘管如此,我仍感時時被極小部分的世界所問候。這個極小部分的世界,宛如盛夏裡的冰塊,水在裡面睡著了,光照覆上去,逸散為煙。冰塊:一種猶動似靜的凝;令我望而生渴的狀態。整個季節過去了,我待它融成涼意,而始具備意義。
夏日已晚,雨季漸荒。我本漫不經心候著嚴寒,又被「晚」這個字給嚇住,夜裡經常想起。有時站在廚房門口,望向盡頭的窗景,或者走到街上,顧盼日影紛落,我就覺得,我的心中住著我的床、我的房間,但並不住著這座城市。我的心頗為狹窄,如同我細小的冰,再怎麼重複的凋融,也無法是一條大河。然而傍著一條河的城市多好看。約翰.伯格《我們在此相遇》和文.溫德斯《里斯本的故事》,均提到了伊比利半島的太加斯河,當地俗稱該河的出海口為「麥稈之海」,因其勢湧而西向落日,彷彿金黃無際的麥田。這樣的景致興許能盡收眼底,卻不能盡收心底;你能窩藏己身於其中,卻帶不走。然而,當它轉化為一種印象,賦予文字的譬喻體質,即能被像我這樣的心小之人,小心保存。
若我能夠去描述某個地方,再描述那份眼光,我就會記得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獨處的道理。假想:離巢的蜂喪失了身居其中的意念之後,以某種新的心思 ── 回想,而非重新認識 ── 將蜂巢盡收眼底。
但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向晚的城脊是最遠的遠方,我總是無數次地回到這裡。房間深處的冰塊。除此之外,我對世界漠不關心。曾經聽過一個寫作的人形容寫作這件事:「獵人回到洞穴整理獵物。」而我,我在此處,瞪著一顆冰塊。不慍不火。入睡之際,就換它陪著我,讓它記得我。
:電影
高小姐:午夜先生好。
其實,之前為了等一場雨來看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我將DVD放在角落擱置將近一年。高雄無雨的方便有時使一個昏黃、冷涼的體感,要過好久才有機會再回來。距離史上第一個沒有颱風的七月達成率還剩幾天,那天夜裡有巨大雷的轟鳴和驟雨(我這時還不知道,過幾天之後的雨,才更是要穿透建築那般的強悍)我以背脊抵著房舍,想像多少次細密的震動之後,屋舍會垮:在我不知情的時候,它如是點滴崩毀,一如我自身。許多事物消失於載體暫時的遺忘。
你有這種身體和記憶相連的迷信嗎?
有時候好幾年沒有過的感傷,一直埋伏,等候恰當的溫度、光線重合的一刻,才逆襲而來。而我更進一步思索,透過畫面傳遞肌理的觸覺共感,或使用其他載體再現這些,一旦要說明完全沒有身體的人,如電影《HER》的愉悅,以及許多並不轉存於語言中的感知,或者夢境中才會發展、抽出的追憶和論述,要怎麼辦?
回到電影《青少年哪吒》,印象裡鄉土劇中的陳昭榮,和這部電影中更早的他的身體重合在一起。很可怕,電影就是這樣讓肉身不死。女主角一直問:「我在哪裡啊?」他給她選擇:「那妳要去哪裡?」以及,被燃起轉變的希望又被澆滅的小康聽到:「電影不要看了,你去上課吧。」那份被剝奪的滿腔絕望,以致後來他以「哪吒」之名作惡之樂,都不及這種殘忍。
:旁白
2020年的2月開始,高雄文學館進行了一次非常全面的空間整理,觀察過去的需求,進行空間規劃。在綿長的時間想像裡,有過很多可能性,比如為了讓拍攝文學紀錄片的一組青年團隊完成系列作品以後,能來高雄文學館發表,就規劃了文學放映室。
(於是,放映室成形。邀請策展人選片,進行電影書寫工作坊。收到廠商寄來的電影,在放映日的前一天,閉館後,漆黑的文學館裡,測試著影片。這種時刻高小姐就會特別清晰的意識到,每一次播放,光和影都會被吸收到牆壁裡面,文學館是在記憶它體內發生過的事。)
:電影
午夜先生:七月第一天,我看了部極美的電影《鳥是海與樹的孩子》。
可惜電影如此美麗,我卻異常疲睏,時睡時醒,散場以後懊惱的幾乎要恨起自己,不甘之餘,買了另外兩場的票,又看了兩次。比如這種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隻正在漱口的鵜鶘。比如那種時候,當我忽地睜開眼睛,正對著一方燦爛無垠的銀幕時,我便是戲院的鬼,就算離開了終究會再回來。
「電影是歸宿。」醒來的時候我這麼想,隨即呵欠未央的推開窗。窗外亦是一張無休無止的影像,我退入黑暗,不敢擅自托情。真正觸動我的事物,絕大部分不切實際。我為生活裡的人們所付出的情感,遠不及為一個虛構的角色;我細心審視生活裡的話語的程度,遠不及紙頁和字幕。所幸我向來不對生活需索感動── 動近似奇蹟,日復一日渴求奇蹟是錯誤並且毀滅的。我向生活需索的是一種安靜與無聊,一種旁若無人的思緒和懶散的風度,行有限之事,說無傷之言。畢竟生活裡的聒噪並不聰敏,憂愁並不甜美,送往迎來,並不耗神。如此漠然態度,和叉著雙手坐在靜默空曠的戲院裡,是一樣的。而我深愛時間在逐格的錯覺裡推移的樣子,或晚了一些,或又無差;或曲終人散,或各自入夢。在目前的人生裡做個不知情的觀眾,我可以藉此安放自己──在分神裡,在穿透觀望的觀望裡。是以,一場明知是虛構的戲允諾我盡情,不去熟慮世間尋常現實;又當我凝視著一張純粹的椅子,我能從旁看見自己不作他想的眼神。
比如這種時候,屋內的家人盡皆熄燈,我便不再觀看,打亮影廳,關掉音樂,清理一日層疊積累起的繁複視角。最終,我退入的依然是黑暗的背景。但那天他是怎麼對我說的?「祝福我有個美好的夜晚吧,午夜先生。」我看向床頭的書殼,拾起纖毫感動。我永遠不知道他將從何處隱沒。
偶爾因為人生之漫長而恐慌,便回想專注看著電影的日常。只要不懼瑣碎的夜,就能熬過白晝。只要不懼散場的那條階梯,就不會為獨自甦醒而傷感了。
:詩
高小姐:午夜,說到獨自清醒,我就想到詩。
詩不使我迷惘困惑,為了使自己免於尷尬,我盡可能少讀。偶爾,看到不錯的,我就想:寫的真好。可惜我已知曉我們時代應得的驚心動魄。所以,我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回嘴:這個文字的組合有我聲稱的那種好的程度嗎?我寄託那種程度的層次於一款物質的想像──盯著那個搖動有光似物非物的流體,像盯著岩漿不斷融解自己——將感知的意識寄託於物質的想像,就不會忘記,那必須是要來融解我們、融解我們熟悉的一切的文字。那麼,也就有與之匹配的嚴厲隨之而生。
常常,我讀到一些不嚴格的鬆散。我不信任鬆。但也想過可能存在一種鬆到失去肢體、精神無力拉扯肌肉,感覺不到身體的麻痹或折疊。那於我絕對的恐怖,但也是好的。我等著。
:詩
午夜先生:總是在寫字的時候才想起以前讀過的好詩:機警的吟唱,配上興盡而返的抒情體裁。至於開始寫之前,我想的不是詩,而是這樣的句子:「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曾經,他對我說......」、「那天以後,他就再也......」我心裡總是裝著一塊截斷的時間,沒有下文,如此懸置,引出了詩,就像引吭之前的一口吸氣,那陣交肺的流動亦是音樂。先有了詩的發話如江河,才餘下如石的字去鋪排岸頭。我暫時的一個結論是,詩向來待我不薄。
你說,你不信任鬆散的詩作,卻也許有一種瀕臨支離的鬆散尚未被清楚體驗。我試著類比,某些「粗製濫造」的壞詩,我也會靜候屬於它的頂尖,由一個心裡長滿疙瘩、因此用語無比粗糙的人寫出。
在開始寫之前,詩是不像話的;在寫不下之後,詩不盡如意。無論我是寫者,或僅是個偶一為之的讀者。我把那些曾經看似像話卻不曾如意的句子收攏起來,放在心底琢磨,刪除衍生,兜轉錯置,終能指望為一道源頭,在虛胖之言呼之欲出的時刻,率先牽住那一口氣。
我以為我待詩薄情,實是不敢直面詩的嚴厲。佩索亞說:「比人類恐懼更深的意義,存在於兩張髒紙,在一個起風的日子,它們翻滾著沿著街道彼此追逐。」若我生活在一個寫壞便把紙揉掉的時代,我就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如今,我無法棄絕每一個字,詩於是應著良久端詳而至。
:音樂
午夜先生:那晚聽著一首青葉市子的〈amuletum〉,我的耳朵裡站著兩隻狐仙,一著白衣,一著黑袍,在祂們身後是廣袤的淺紫色原野;微風吹拂的力道,猶如某人與另一已死之人對飲,把酒輕敲空無一握的杯身,其暗響與沉思。天際冥昧,晦雲壓移,祂們作為守護這片風景的神明,靜靜站定千年,直到最後一刻,尚不可知誰將提前揚步遠去,誰留下為誰餞行。
:錄音
高小姐:關於音樂,我最近收到了一台隨身卡帶機,不能錄音,但可以播放。
好久沒有拿著這個尺寸、重量在掌心。國中的時候,我曾經每天帶著錄音機上學,斷斷續續的錄音,錄環境聲響,錄朋友說話……後來記錄的行動被文字取代。那天在駁二LIVEWHAREHOUSE的門口,我收到《霧虹》的錄音帶「苦澀的痛擊」,它就成了拿到卡帶機之後,我以握著錄音機的手勢,重新播放的第一個聲音。然後我就停不下來。我還記得團長交給我卡帶和CD時,臉上那種演出後才有的疲憊,我不合時宜的興奮讓他疑惑地問:「這麼開心嗎」,磁帶的聲音讓我甚至比現場更喜歡他們的音樂了。這很奇怪,但畢竟演出現場有太多事情在發生,會影響感受、被記錄下來,的就不一定只有音樂。而錄音帶的播放,連空轉都有聲音,他們就這樣從那天之後,直接站在我的耳朵裡。
:旁白
2020年6月開始,高雄文學館在改裝後重新開館,高小姐和文學夥伴在裡面放入了各自喜愛與擅長的元素,圖像文學、樂團專輯展覽、跨藝讀書會。文學如何觸動生活?這是高雄文學館一直想和大家一起探索的議題。
(於是,首先我們必須意識到文字不是文學唯一的載體,聲音、影像、音樂、味道、氣息、電流,其外,還有因應而生的文學社群生態系。生態,可以是不同的人彼此觀看、相遇,在不同交集之間,產生全新思想;而生態空間,是能夠共同創作的場域,在這裡,我們將有機會進入彼此的耳朵、彼此的意識之中。)
第一輯 終

小誌介紹
本專欄文字已由高雄文學館發行實體刊物,每本皆有限量流水號碼,發送方式不定期更新。您可以來高雄文學館參加跨藝實驗線活動,並於報到時透過暗號,免費索取。
  • 第一輯小誌出沒預定:2021/11/2-3-4-5,「女人,Kipuka!」影詩沙龍;2021/11/12-13、19-20「影子仍面向潛伏」電影書寫工作坊
  • 第一輯小誌索取暗號:(4步驟)
  1. 報到處:您好,請問是來看電影的嗎?
  2. 您:我來歸還之前向高小姐借的DVD。
  3. 報到處:請問是哪一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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