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樓（四）

倘若錄下王盛幾日來的見聞，不知情的人見了，恐怕要以為此地山川風物，柔媚富庶不下蘇杭。

唱戲。

「……墨描鳳眼冷艷凌厲，胭脂眼彩平添柔媚，燭焰下、額頂頭面催燦生輝。左手朝身後一甩，水袖舒展，潔白布面襯著深青裙衫，如天邊浮雲翻捲，又似江心激流滔滔。唱詞將盡，尾韻猶未停歇，彷彿沿山林曲徑而行，翻過這山頭，眼前又是峭壁，繞行復為低谷，盤旋往復，忽爾如雨燕掠地，一落千丈……」

觀景──這次搶占在楚泓身後，視野更為清晰。

「……九座青山錯落，或孤峭或平緩，間有白練也似曲水，一重繞過一重，眼前驟然一亮，卻是到了江口，無數支流匯作單束，江面寬敞，流水平緩。渦紋零星，驀然一旋，又似流雲當空，輕卷兩三點倦鳥，寂寂夜色……」

奏曲。

「……琵琶半抱，右手輪指循環往復，指尖化作一團殘影，錚錚琮琮、嘈嘈切，一輪急過一輪。對面單皮鼓毫不示弱，細勁雙棍起落勻密步步緊逼，鼓音清脆急切。雙方分毫不讓，爭相提速試圖壓過對方，如觀錢塘江潮，前浪未歇、後浪已至，但凡有人彈錯一個音，或是落後半步，即是決定勝負之時……」

鬥茶畢竟不比擂台比武，不論點茶手法如何精妙、器具如何華美，活動範圍仍不能超過腰部以下，久了不免沉悶。初時最興致勃勃的門外漢小醫仙，只撐持看了一日便敗下陣來，便是熟知點茶之道、水平熱情遠超常人的城中民眾，四日連番看將下來，亦不免感到枯燥。似王盛這般絲毫不覺枯燥，且越看越是興高采烈的，恐怕再無二者。霎時間城中謠言四起，均傳此人年紀輕輕，老是在品神閣主身前身後跟著，看著窩囊，實際是從外頭找來的鑒茶大家，甚至可能是城外罕有的點茶高手。

「莫非是品神閣特意找來作為助力的？」

「可這人也只是觀戰，並未參與茶賽。要知每家茶樓雖最多能派三人出賽，卻不能中途替換！」

「難不成那閣主小子另有計畫，打算在鬥茶會上鬧事？」

「咄！區區兩人，如何與如意樓等主事相抗？此言太過荒唐！」

被反駁的男子面色臊紅，仍不依不饒：「或許……或許明日他們便要出手，用些不知如何的卑鄙手段，從小劉掌櫃手中搶得頭籌！」

明日即是決賽，其中一方參賽者早在上午鬥茶中出爐，正是代表如意樓的劉淳宜，與之對敵者，則會從眼下的茶鬥中選出。不論荒唐與否，這般言論仍悄悄傳播開來，一時間人人慄然。身處謠言漩渦中心的王盛照例毫不知情，雙眼塗膠般黏在賽場上，看似為鬥茶如癡如醉，實則沉浸在滿腦子幻想中，右肩忽地遭人一撞，打斷了思緒。

正看到精采處（？）卻橫遭打攪，王盛頗為怨懟的瞪了一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劉少掌櫃高大精壯的身影，彷彿全未意識到他的存在，一眨不眨的直望著人群中央，眉頭緊鎖。

──之前不是還一副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嘴臉嗎？怎麼我倒覺得小楚在的地方就有他？哪來這般湊巧的事？說你是不是暗戀人家！

王盛絲毫不察自己的眉頭如對方一般皺起，只覺心中鬱鬱難言，連觀數日鬥茶所積累下的輕鬆愉悅剎那間蕩然無存，直至周圍忽起喧囂，抬頭望去，卻是楚泓又勝一局，欣喜之餘，心中鬱結方得稍加紓解──直到看見少年確知自己獲得決賽權，第一時間竟是溜到劉淳宜面前，剛剛和緩的臉色，這下黑得更徹底了。

楚泓一腔心思全撲到劉淳宜身上，絲毫不覺有異，半仰頭似笑非笑盯著對方，雖有意保持鎮定，得意驕矜挑釁之意卻彷彿能從渾身孔竅噴湧而出。簡而言之，完全遮不住。「前幾日你說要和我比上一場，如今可總算趁了你的意罷！」

不，我覺得最期待的根本就是你。

劉淳宜嘿地一笑──看在王盛眼裡，他笑容似乎有些發僵，嘴角不論如何使勁仍帶有幾分頹勢──不屑道：「我定要讓你知道，究竟誰才獲得了楚掌櫃的真傳，最有資格繼承品神閣主之位！」

吐槽不能。這大約便是姓劉的風格，果然一股乳臭未乾的氣息……嗯？真傳？繼承品神閣？

輪椅少年似乎也很是困惑：「不是，爹爹雖教你點茶，可也不曾說過要將品神閣傳予你吧？」

「你我皆屬楚掌櫃門下，我如何不能繼承？」

王盛忍不住輕拉楚泓袖角，悄聲道：「原來你們點茶也有師徒宗門的規矩麼？難不成還有屬於你們點茶界的江湖勢力？」

因劉少掌櫃所言過於莫名其妙的楚泓總算發現王盛的存在，茫然回了句：「別問我，這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劉淳宜聽了個一字不漏，額間暗暗爆出青筋，笑容危險，正待開口，便聽賽場位置傳來沉沉鑼響，聲傳千里，眾人登時安靜下來。

方才的賽場中央不知何時已搭建了矮臺，臺上擺著銅鑄大鑼，鑼前站了三人，為首者將近天命之年，鬚髮花白，大袖飄飄，氣態莊嚴，朝四周團團一揖，說道：「老夫孫益，謝過各位鄉親熱忱，得造今日鬥茶盛況，也恭喜兩位勝者。有道是英雄出少年，當真不假……」

楚泓低低啐了句：「自賣自誇，虛偽。」隨即被劉淳宜狠狠剜了一眼。看來這老者便是如意樓的大掌櫃了。

稍一分神，台上已宣布到了決賽時辰：「……歷來鬥茶決賽，均在正午時分舉行，然而老夫與三位評審以為，點茶以製茶為本，茶餅之製造，往往需侵早而起。因此之故，我等主事決議將明日決賽提前至辰時舉行！」

眾聲喧嘩。王盛下意識看向楚泓，便見少年臉色煞白，倉惶回望。

明日辰時，正是他入衙受審之時。